14、14

往京城去的官道上,煊煊赫赫来了一辆黄金马车。

月南华坐在车内,悠哉悠哉地啜了一口桃花酿,随后看向对面袖着手垂眸不语的程怀憬。“小程公子,这酒是我不羡山的特产,要尝一口否?”

“不必了,”程怀憬语气淡淡。“在外头,阿四不让我吃旁人给的东西。”

“哟!管的可真严!”

月南华这话不知为何有些醋味,酸的紧。

程怀憬抿唇,心内暗道,看来这厮果然对阿四有些想头。就是不知道,是不是那种想头?秦肃对他那种想头!

程怀憬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这一路上秦肃不来追他了,他反倒将那人想了千儿八百回。

前世可没这样啰嗦!

他稳了稳心神,抬头看窗外。往长安去的路上,不知什么时候沸沸扬扬地下起了雪。白雪落在大地上,一片荒漠。

“今年倒春寒!”月南华顺着他视线望过去,又啜了口桃花醉,眯着眼笑道,“只怕天下粮仓不丰!”

“城主也爱谈国事?”

“哪里,”月南华懒洋洋地往车壁上一靠,浑身没骨头似的,猫儿石般的眼睛眯了眯。“这不跟着小程公子你这样的斯文人,某总得说些你感兴趣的。”

话语突然间带刺,程怀憬有些坐不住,动了动身子,垂眉低目安静地道,“城主大人俊彦风流,学生诚惶诚恐,应该是学生不敢多话才是!”

“我在上京的路上,曾遇着一个人。”

月南华仍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眯着眼睛漫不经心地笑,撩了下灼灼红衣。“先前你在镇平走迷了路,我原与那人坐在一处喝酒,可是自打小程公子出现后,那人就丢下某,一路站在窗边望着小程公子你发痴。”

这话说的!程怀憬眉头微皱,面露不愉。

月南华继续讨人嫌地笑,慢条斯理道,“小程公子你生的宛若块羊脂玉,往那一站,满街上的人都失了颜色,被你衬的都像狗肉!那人瞧痴了,倒也没什么稀罕!”

程怀憬眉头皱的更紧了,恨不能打结。

“可这事儿稀罕就稀罕在,”月南华修长手指敲了敲案台。“那人向来拈花惹草,家里头南北院中也不知收了多少美少年。可是,见着小程公子这样的绝色人物,反倒舍不得下手了!不仅舍不得,他在窗边见了你,更像是见了洪水猛兽,避之不迭!”

月南华倾身,凑近程怀憬,说话间气息几乎喷到程怀憬白玉般的面皮上。“小程公子,你说这事儿可稀罕不稀罕?”

纳在袖中的手猛然攥紧,指节捏到发白。程怀憬不敢抬头,连睫毛都不敢转一下,稍微一动,便唯恐泄露有关秦肃的一切。

他摸不清月南华问这话的意思,更不知道他与秦肃究竟是对头,还是……

他不敢往下想下去。只要稍一想到他与秦肃曾经在镇平擦肩而过,不知为何心口便一阵锐疼。像是有利剑穿过,又像是一颗心被人大力握在手中,迫得他不能呼吸。

月南华仔细地觑他神色,好戏瞧够了,才又重新倒回车壁,懒懒地道,“你与燕王果然是认得的!”

程怀憬不答话,指甲在掌心内掐出血痕。

“吁——!”

车壁外,突然想起十四郎冷淡的声音。“城主大人,咱们先在此处歇个脚吧?落雪了,再晚些不好投宿。”

十四郎的出现,像是一道光,拯救了程怀憬的无措。他慌忙将车帘打开,探头朝十四郎喊了一声。“阿四!”

三人出发时并没料到会下雪,没人背斗笠蓑衣。眼下十四郎叫白雪堆满肩头,一身青衣,面皮虽没冻成青紫,但是唇色却越发淡了几分。

“快进来暖暖身子!”程怀憬忙朝他招呼,又从车内取出一个白铜镂花的手炉给他捂着。

十四郎推开手炉,斜眼看了看没事人似的月南华,冷淡地道,“不必了。”

“他不敢上我这车!”

月南华在后头笑的打跌。“先前在神龙山,我曾与他打过赌,若是有一日他肯应了我,他就得亲自驱着这辆黄金马车去月氏国提亲。”

“你还敢说!”

长剑呛啷一声脱鞘而出。十四郎用剑指向月南华。“你分明欺我年幼!”

“婚姻大事,怎可儿戏!”

月南华哈哈大笑,也将半个身子探出车门。长剑堪堪擦着他,将鬓边长发割断,刺啦一声,红袍裂开一道细口。

月南华混不在意地径直跳下车,一路向前,凑到十四郎眼皮子底下。长剑穿过红袍,从左肩窝探入,然后自他后背刺出,骨缝内穿过剑锋的寒峭声清晰可闻。鲜血瞬间洇湿红衣,沿着雪亮剑锋滴落。

月南华却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只顾盯着十四郎。“龙十四,你就如此惧我?”

月南华倾身过来时,红衣宽阔袖口扫到车内案几上的桃花醉,银色八角壶跌落在地,散发浓郁的酒香。血沿着剑锋滴落下来,混入桃花醉。酒水是青碧色的。血色鲜红,起先汪在碧色中,随后慢慢地漾开。

程怀憬垂眸,自倾倒于车内的酒液倒影,见到一袭红衣的月南华几乎是以一种前倾伏到十四郎怀中的姿态,单手搭在十四郎肩头,扬起那张魅惑众生的脸,笑道:“龙十四,本城主待你的心意,难道你当真不知晓?”

十四郎大概也没想到月南华居然如此疯,握剑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闭了闭眼,随后像是终于无法与那双魅惑斜挑的眼眸对视。

十四郎别扭地转过头,脖子以下慢慢地泛起桃花色。在蜜色肌肤上红的不甚明媚,却格外迷人。

月南华目光近似痴迷地以手抚摸十四郎侧脸,话语也如同染了三分黄粱梦熟的幻味。“龙十四!”

十四郎没应他。

月南华朝他脸颊吹了口气,仿佛口中仍含着那口袅袅白烟,笑道:“还是说,你早就明白的……只是不稀罕,随手当个玩意儿,就这样丢了。”

“那一夜荒唐,本就是被你下的药!”十四郎别扭地转过头,脖上青筋根根迸起。渐渐的,连耳朵根子都红了。

“你是不羡山的主子,是月氏国的国主!我只是神龙山一名入室弟子,江湖上的无名小卒,城主大人何苦揪着这事儿不放?”

“你当那只是一夜荒唐?”

月南华索性以手挑起十四郎下巴,硬逼着这个少年转过来,不得不对上自己的脸。

十四郎脸是转过来了,眼睫却依然下垂。簌簌颤抖的睫毛成了挡在两人视线间的最后一道屏障。

“有时候我想,你们这些少年郎的心啊,真是猜不得!”月南华带笑叹了一声,注视十四郎渐渐臊红的脸,漫不经心的懒洋洋地笑笑。“我老啦!比你大着十五岁,许是入不得你的眼。”

不羡山中,有座不羡城。城中藏着传说中的第一教明教,大量聚集着人人闻之色变的神秘杀手。不羡城城主与应天历代君主皇子均有往来,权势滔天。

据说,如果接到来自不羡城的桃花笺,那么接信人就可以直接去买棺材了。——桃花信出,无人生还。

江湖上对于不羡城现任城主月南华的描述,大多语焉不详。知晓他名姓的都极少。只泛泛地称其为“魔头”,或教主。

在神龙山的人面前,月南华惯来不戴那枚标志性的黄金面具,肯以真面目示人。却也仅仅如此罢了。神龙山金道人与他交好多年,只能每年冬季得到一坛刚从泥土里刨出来的桃花醉。

没人知道月南华的真实年岁。没人知道月南华的心。

这是十四郎第一次听到月南华亲口对他承认比他大十五岁,且早已倾心于他。

握剑的手剧烈痉挛。那把染了月南华鲜血的长剑终于再也拿不住,哐当坠地。

十四郎仓惶后退,脸色从臊红一瞬间变为惨白。“月城主,你这是何意?”

“你我迟早是要交换庚帖的。”

十四郎退一步,月南华便迫前一步。步步紧逼。

“我的生辰八字,连同乳名都一并告诉你,也没什么。”

月南华走过时,靴子踩在空瘪的八角银壶上,发出哐啷一声,显得他接下来的笑语声越发凄惶。

“你当这是一夜荒唐,可笑我却当了真!”

“城主你、你不必如此!”十四郎艰难的一字一句地道,“那夜的事,若是你实在不服,拿了十四的命去,也没什么。”

“我要你的命做甚?”月南华唇边挂着一抹凉薄的笑。“我要的是你这个人!活生生的人!”

十四郎站在雪地里,大雪埋了头。扬起白雪覆盖的长眉,不解地道,“城主一向自命风流,何苦……”

“呵呵,原来因为这个!”

月南华轻笑着打断他的话,脸对着脸,鼻息交错,鬓角长发扫过十四郎的耳垂。然后轻轻地朝那人耳内吹了口气,用如梦似幻般的声音道,“原来你当我是历尽千帆。”

“……可是龙十四,如果本城主告诉你,那是我的第一次,你信不信?”

十四郎仓惶后退,脚下一个趔趄,险些直接栽倒在雪地中。

月南华这次却没再追上来,一身红衣站在白雪地里,忽然仰起头,歇斯底里地笑。直笑到那双风流轻佻的眼角渐渐泛出眼泪。他拿手抹了,绵软指腹上沾着一滴晶莹剔透的泪,不一会儿就叫这朔朔寒风吹散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屁话!

月南华将指腹送入口中,尝了一下,随后摇头。

“你惧我如虎!”

十四郎不能否,也不能应。只一味沉默。臊头耷脑地沉默。

月南华低头看向被十四郎一剑刺穿的左肩,突然大笑振衣。他不再看十四郎,在笑声中使出不羡城的独步轻功,身形微晃,快到只留下一道火红残影。像是一道残阳的余火,终究伤于乾元二十三年这场注定的倒春寒。

倏忽间,便自雪地中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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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

程怀憬小心翼翼地靠近十四郎。

方才这两人说话他只听了个半明不白。前世他从没见十四郎失态过,更不知晓,他与不羡城城主原来还有过一夜旖旎。

情.事委实私密,他不好劝,只得靠近十四郎,温声道:“阿四,你心里头到底怎么想的?”

程怀憬一连喊了七八声,十四郎才像终于回过神来,瞳孔渐渐聚焦,随后猛然咬了一下薄唇,目光重新变得锐利。“不管他!”

十四郎一把抓住程怀憬的衣袖,急促地道,“阿淮,我先送你上京应试!”

“可是那人……”

“待你功成名就后,然后……”

然后如何,十四郎默了片刻。

程怀憬静静地望着他,但是十四郎终究没有再说下去。那天他只是弯腰从雪地上捡起长剑,然后一言不发地牵着程怀憬,翻身跃上汗血宝马的马背。

然后十四郎抖动缰绳,护着程怀憬,一路遥遥地沿着官道往京城疾驰而去。

风雪越发寒重。遍地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