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淮,你怎么在这里?”
程怀憬正徘徊无措的时候,胳膊突然叫人拽住。他回头,抬起脸,又惊又喜地道:“阿四,你怎么寻到我的?”
十四郎抿了抿唇。“我在知轩斋等了你许久,不见你过来,猜着你或许是走丢了。”
程怀憬面皮略红,尴尬地笑道:“小时候就不认路,到现在大了还是寻不着,得亏阿四你来寻我!”
十四郎抿了抿唇,眼底微带了点笑意。
程怀憬与十四郎埋头走出十几步后,十四郎突然捏住程怀憬的手,靠近他耳边低声问道:“阿淮你方才遇见了什么人?”
“什么人?”程怀憬一脸茫然。“哦,我方才在河间学馆内撞见了一伙说话放肆的士子!”
“不是那些读书人。”十四郎皱眉,细长眼角夹起,悄无声息的在程怀憬掌心内写了个字。
程怀憬心下一惊。
这是他们幼时扮演官捉强盗的约定。若被人盯梢了,就会留个“丁”字。
程怀憬蓦然抬头,看向十四郎。
十四郎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然后放开他的手,淡淡地道:“我先去取行李,你且在这里等我。”
两人此时已经行到了长街尽头,左右两边巷弄丛生,四通八达。程怀憬笑了一声。“好!”
十四郎头也不回地走了。
程怀憬立在长街尽头,慢悠悠地朝左手边第一条巷弄拐进去。在走到暗巷内第五户人家的时候,身后果然传来窸窣响声。
下一刻,几道人影从程怀憬后头围过来。影子投在程怀憬身前,各个矫若游龙。
程怀憬转身,微微笑了笑。
来者七八人,人人蒙着黑巾手执刀剑,显然是江湖中人。其中一人上下打量了程怀憬一眼,也不搭话,只微微抬手。
瞬间嗖嗖风起。
程怀憬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几人便已经冲到他面前。一人手指将将要碰到他胸前,一道雪白的剑光奔袭而至。十四郎从屋檐上飞跃下来,叮叮叮,一长串剑击落在刀剑上的声响。
程怀憬淡淡地笑着,单手负在身后,向后退开几步,远远地站在包围圈外看十四郎与那几人大打出手。
那群人武功不弱,与十四郎居然缠斗了足有一盏茶功夫。随后十四郎从怀中取出一包东西,还没来得及扬手,就听一道带笑的声音传来。“果然是龙十四你这小子!”
说话间,日头下凭空多了抹红影,像是一道火焰落地生辉。那人着红衣,翩然而至,将十四郎准备撒药粉的手牢牢按住。
十四郎一惊,下意识要挣开。那人却不让。
这声“龙十四”,喊的是十四郎在神龙山中的名号。程怀憬从未听过。他皱眉,猜测或许是十四郎在江湖中的旧识。
那头,十四郎抬眼看了一下来人,抿了抿唇,没吱声。
那人也不介意,只笑着朝身后挥了挥手。“行了,你们都下去吧!”
那群蒙面人齐齐应了声,“是!城主!”然后就像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穿过屋脊暗巷走了。
“月城主,你为何要对我的朋友下手?”十四郎冷声问道。
月南华眯着眼睛笑。“原来这位俊俏小公子是你的朋友?哈哈,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月南华笑的贱兮兮,嘴里斜斜叼着一只白铜杆烟袋,朝十四郎喷了一口烟。
程怀憬这才看清,月南华竟然一手握着烟袋,另一手就能轻易压制十四郎。
这是什么人?武功如此高强!
程怀憬心中暗惊。
月南华放开十四郎的手,哈哈笑着往后退了一步,悠然地又喷了口白烟。“龙十四,我这礼也赔了,你怎地还是吊着一张臭脸?活像本城主欠了你八百两没还似的!”
“城主说笑了!”十四郎硬邦邦地道。“不羡城城主大驾光临,龙十四在此……恭迎了!”
说着居然朝月南华拱了拱手。
这是程怀憬第一次见到十四郎与人行礼寒暄。
前世,十四郎像是一柄孤剑,独来独往,从没见他与谁打过交道。
程怀憬皱眉,刚要说什么,月南华目光却已经落在他身上,朝他笑道:“这位小公子,不知如何称呼?”
“他姓程,是我旧家主人。”十四郎抢先答道。声音依然寒得像是结了冰。
月南华顿了顿,道,“你的旧家主人?哦——!”
那一声“哦”,拖的又长又懒散,隐隐的还带有一丝笑意。
十四郎抿了抿唇,脚步微错,瞬息间飘至程怀憬面前,然后将长剑横在胸前,淡淡地道:“城主若无他事,十四还要带小主人上京,就此别过了!”
“你这小主人,是个上京应试的士子?”月南华却像没听懂十四郎的辞别般,又讨嫌地多问了一句。
程怀憬觑了十四郎一眼,见他不说话,只得笑着朝月南华拱了拱手道:“正是!学生与阿四原是旧时。此次上京路上承蒙阿四照料,就此别过!”
城主又长长的“哦”了一声。
十四郎一手拽起程怀憬,另一手抱剑,转身匆匆从月南华身边经过,像是没听懂那人的意犹未尽。
衣袂相擦时,月南华却慢悠悠地在他们身后来了一句。“正好,本城主近日闲得很!听说长安城热闹的紧,打算随你们一道上京去瞧瞧。可否?”
那句“可否”落地时,十四郎带着程怀憬已经快步走出了十几步远,闻言蓦地回头,怒道:“月城主,请自重!”
“自重?”月南华哈哈大笑,在日头底下懒洋洋眯起眼,一身红衣灼热如火。“本城主向来不重。”
顿了顿,又笑着道:“龙十四你若是不信,可以抱起来掂掂!”
程怀憬脚一崴,险些叫这句话呛摔在地。他诧异地回头,就见月南华提着杆白铜烟袋朝他们款款走来,边走边笑道:“……而且,好养活的很!不须担心本城主会吃穷了你们。”
月南华慢悠悠踱至程怀憬二人面前。程怀憬转头去看十四郎,谁料十四郎这次居然只抿了抿唇,没有反驳。
程怀憬挑眉。
十四郎将程怀憬往身边带了带,淡淡地道:“城主历来如闲云野鹤,潇洒的很!我家小主人上京后事务繁琐,怕会烦着城主。”
“本城主向来不怕麻烦!”月南华呵呵笑着,又道:“若无麻烦,偶尔还要找点麻烦去管管。何况,这次能与龙十四你同行?”
“城主为何要盯着十四不放?”十四郎抿唇,细长眼角扫过来。
许是烟泡抽完了,又或者只是失去了兴趣,月南华随手将白铜烟袋挂在腰间,在日头底下眯着眼睛笑道:“人多热闹嘛!怎么能叫盯着你不放?”
十四郎便没有再说话。
程怀憬震惊之极。看来这位不羡城城主不仅武功高强,来头也不小,而且与十四郎的师门神龙山有旧。否则以十四郎的脾气,估计早就将人一剑戳死了。
戳不死,也得半夜抱块石头把人砸死!哪能如此和风细雨。
这事儿有古怪!
**
十四郎紧贴着程怀憬,稍退后半步。月南华悠哉悠哉地走在前头。一路上谁也没再开口说话。
直走到知轩斋,门前栓的那匹汗血马正在低头嚼青草。月南华眼光骤亮,瞅着十四郎嘿嘿笑了一声。
十四郎抿唇,没解释。他低头解开缰绳,对程怀憬道:“阿淮,你先上马。”
有外人在侧,十四郎当然不便与程怀憬同乘一骑。于是十四郎顿了顿,又道:“我去马市买匹马。”
“买两匹!”月南华比出两根手指,笑眯眯道:“须还有本城主!”
十四郎绷紧面皮,冷冰冰地吐出一句。“没钱!”
“呵呵,巧了!”月南华笑着朝两人摊了摊手。“我也没钱。”
程怀憬眼尖,分明见到十四郎在听到这句话后,递缰绳给他的手抖了一下,手背上青筋迸起。
程怀憬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无声地勾唇微笑。
一转头,月南华已经踱到汗血马身侧,手摸了一把金棕色马鬃,悠悠地叹了口气。“可怜啊!一把年纪了,下山后连个后辈都不晓得尊重我这位老人家了!”
“你是谁家的老人家?”十四郎终于忍不住,硬邦邦地补了一句。
“原来龙十四你不嫌弃我老啊?”月南华笑的招摇,一双猫儿石般剔透的眼珠子转了转。“那怎么先前在神龙山提那事儿的时候……”
“我去替你买马!”十四郎截断他,忍了忍,又道:“不许再提那事儿!”
月南华但笑不语,朝十四郎伸出一只手。“那,你许我什么好处?”
这次,十四郎脸都气白了。憋了半天,才又硬邦邦地甩下一句。“没有好处!”
月南华“啧”了一声,猫儿眼般的眸子转了转,笑的又轻佻又风流。
“但如果你敢说!”十四郎的话简直像从齿缝间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我……我就宁死不从!”
“噗嗤!”程怀憬终于撑不住,笑出了声。
十四郎闻声回头,看向程怀憬,神色居然极委屈。一向冷淡的神色也有些蔫。
程怀憬受不住他那类似求救的目光,忍笑用袖子遮住脸,然后利落地跨上马背,抢先走了。
“阿淮!”十四郎从后头追上来。
“哎?龙十四你不是要去替本城主买马,怎么转身就跑了?”月南华跟住十四郎,喋喋不休。
程怀憬从马背上扭头回望,就见十四郎憋着劲儿使出了轻功,脚下蹭蹭蹭就快带出残影了。可惜还是甩不掉月南华。
十四郎走快几步,月南华就跟快几步。十四郎慢下来,月南华也慢。反正贴着人,彼此相距不足三寸。
快要出镇平地界的时候,十四郎冷不丁来了一句。“难道城主那辆黄金马车,这次没带下山?”
黄金马车?!
程怀憬人在马上,又惊了一下。心道这位城主好大的手笔!出门居然是黄金车,这富贵气,连燕王秦肃都望尘莫及。
月南华一袭红衣,走路都懒洋洋,看起来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又像是随时都准备断气。听到十四郎这话,乜了他一眼,道:“我那辆黄金车,你不是不爱坐吗?所以没带来。”
十四郎立刻不吱声了。
说来也巧,就在月南华这话刚说完不一会儿,在镇平界碑处就出现一队人马。那是一支约有十几人的队伍,沿着镇平县厚重的土墙斜刺里追过来,马蹄声整齐肃穆。那十几个人身后,赫然是一辆金碧辉煌的黄金马车。六匹白马拉车,马车四壁挂着金铃铛,叮叮当当,在风中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乱响。
这话,打嘴的也忒快了些!程怀憬伏在汗血马上,忍不住偷笑。
就连十四郎那样冷淡的性子,也不禁眼底带了点笑意,唇角一勾。
若是换做寻常人,刚撒完谎,转眼就被人当众揭了老底,肯定恨不能地上有条缝儿溜走。但月南华显然不在此列。他见到自家属下驾着那辆“没带下山的”黄金马车在前头迎他,不过眼珠子微转了一下,随即慢悠悠地朝黄金车走去。那态度安然的,仿佛他本就嘱咐了这些人将车带来这里候着。
十四郎悄无声息地贴近汗血马旁,一手牵住缰绳。程怀憬俯身低声问道:“阿四,你怎么打算的?”
“我打不过他!”十四郎老老实实地道。随即又抿唇。“不过,沿途总有机会的。”
程怀憬慢慢地抬起身,斜着眼,点了点头。
那头月南华人已经到了黄金车前。十几个属下见到他,纷纷飞身下马,然后单膝跪地,齐声行礼道:“属下参见城主!”
这派头,赶得上皇亲国戚出巡。
月南华站在那儿不言不语。片刻后,不知他低头做了个什么动作,从程怀憬和十四郎眼角余光看去,只见那单膝跪地的十几人突然间脸色都变了。下一瞬,纷纷跨上马背仓皇逃离,只留下黄金马车。
月南华这才回头,朝他们眯着眼睛笑了笑。“既然有车,正好,咱们一同乘车!”
“我会去前头买马!”十四郎硬邦邦地道:“阿淮也不惯与旁人同车。”
这话够硬,也够嫌弃的。
月南华却像完全听不懂。他右手捻着左手火红衣袖,目光慢慢地沿着衣袖从下往上斜斜飘了他们一眼,依旧是笑眯眯的。“可惜你这话说晚了!没见本城主方才连车夫都给撵走了吗?”
十四郎还没来得及反驳,就听月南华接下去果然道:“龙十四!替本城主赶车,不算委屈了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