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2

“原来你不认得他?”

旁边几人见程怀憬神色不对,忙呵呵笑着打圆场。“这位便是应天第一才子,李公子啊!号仙尘!”

程怀憬蓦然抬头。前世他一直听闻这位第一才子的名头,李仙尘,字画双绝,被誉为神仙中人物。

据说李仙尘这人秉性风流不羁,每到得一处,便要题字。因此天下间多处酒楼客栈,甚至是那销魂窟内,都有他的墨宝。

……想不到,居然是如此猥琐!开口风流,闭口下流。满腔不着调的混账话!

程怀憬见众人都不敢得罪李仙尘,越发觉得可气,绷紧一张俊脸冷冰冰地道:“原来是我朝第一大才子!幸会!”

这声“大才子”,他也刻意咬的腔调古怪,特地对着那句“小兄台”去的。

“好说好说!哈哈!”李仙尘哈哈笑着,像是完全没听出程怀憬在讽他。随即又摆手道:“在下没甚恶意!莫怪莫怪!”

李仙尘口中说着没甚恶意,那目光却时不时地觑程怀憬,逡巡往复,沉醉不知归路。

程怀憬原本一腔热血进来,打算结交几位同乡士子,将来入京下场后好有个照应,眼下看他却是来错了。触目尽是跟红顶白,满耳朵污言秽语。就连应天第一才子李仙尘,也不过如此。

程怀憬垂下眼皮,淡淡地道:“不敢……”

应当说不敢的该是李仙尘!程怀憬在心内冷笑连声。这河间学馆内,看似满座衣冠,实则各个斯文败类!

“在下还有些事务要去处理,便先行别过了。”程怀憬说罢,也不管众人脸色如何,随意拱了拱手,转身便朝门外走去。

他身后,那几个做和事佬的人却追了出来。将将到门口,那几人赶上.他,小声地道:“小程公子,你别与那人生气!”

“不曾生气!”程怀憬闷头赶路,头也不抬地道。

一人沉吟片刻,又极低声地补了句。“那人是李卫尉家子侄。”

程怀憬猛然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说话那人。

说话那人约三四十岁,年岁略长,身材有些发福。见程怀憬看来,苦笑一声道:“鄙人刘大元,原本是盐商出身,家中世代经商。到了某这一辈,祖父叮嘱务必要出个读书人。这不,一把年纪了,上京上了四次,今年也不知前程如何,权当是去长安城散心。”

程怀憬了然,点了点头,又道,“多谢刘兄好意提醒!”

“不妨事,不妨事!”刘大元呵呵笑着腆了腆圆滚滚的肚皮。“将来小程公子及学馆内那几个说话的,你们都是有大前途的人!不像某,一辈子只能苟且于铜钿之中。到时候鄙人想巴结小程公子,只怕连这嘴,都不敢张了!哈哈哈!”

刘大元手指了指自家那两片厚嘴唇,随即哈哈大笑。

程怀憬不知这话该怎么答,便也微微笑。

他这一笑开,神色便更加迷离。桃花眼微弯,右眼下泪痣漾在笑意里,整个人如珠玉琳琅。

刘大元看着也呆了呆,不由自主道:“李仙尘虽然说话放肆,可他那一句夸赞当真不错!小程公子果真生的……色若春花,见之令人忘俗,令人忘俗!哈哈!”

程怀憬动了动唇,淡淡地笑了一声。笑意寒凉。“呵!李仙尘!”

刘大元立即知趣地收住笑声,又殷勤劝他:“既是傍晚走,眼下还早,便由鄙人做东,望小程公子赏脸,去城中悦来馆吃两杯薄酒,如何?”

“如何敢劳动刘兄!”程怀憬神色淡淡。

旁边另几人忙来凑趣,纷纷道:“是啊!难得今日遇见,小程公子第一次上京,恐怕对这镇平不熟。镇平虽然地方不大,却有几样名胜仙山去可去游玩。伏牛山中另有一座野寺,香火极旺,山清水秀,也是个赏春的好地方。”

程怀憬皱眉道:“多谢刘兄与各位好意,某便心领了。只是今日已与人约好,恐他等候过久,便先行别过了!”

他话说的这样决绝,连句“后会有期”都懒得说,刘大元倒不好再劝,只得遗憾地道:“既如此,便不勉强小程公子了。到得长安城后,若是小程公子不嫌弃,可去悦来馆寻鄙人。品阅诗文某不行,但是要说长安城的玩物吃食,倒是如数家珍,可为小程公子带带路。”

“好说好说!”程怀憬笑着拱了拱手,与那群人就此别过。

随后程怀憬大步流星,去寻与十四郎约定的知轩斋。

直待他走远了,身后仍隐隐地像是传来学馆内那一阵阵哄笑声,以及那一声声燕王的下流放荡。“放荡”这个评语,前世跟了秦肃二十年。今生重新来过,燕王秦肃依然被世人斥为不学无术,程怀憬冷笑。

他这一气一急,脚步不觉走的有些快,待到他发现迷路时已经晚了。

程怀憬站在市井中,望向身边如织的游人,下意识往怀中一掏,才发现十四郎交给他的那包药粉全部用完了。

眼下如何是好?

他站在那里,看着人群,第一次感觉到了重生后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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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下头有位俊俏的小郎君!”

临街二楼小轩窗旁一人探头朝下看了眼,随即又坐回几案旁,向对面那人笑道:“生的着实好!就是瞧着有点呆!”

对面那人不耐烦地皱眉。“与你说正事儿!月南华,你怎么还是这么不着调?不羡城城主的名头是怎么挣来的!”

月南华笑,一身红衣灼灼,懒洋洋靠在椅背上,抬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递到唇边。“不羡城城主的名头,肯定比你这燕王的名头要好挣的多!”

秦肃焦躁地拿手指叩了叩案台。“此次进京虽说是奉了选妃的名头,但是长安城风云诡谲,谁知道我那几个堂弟在想什么!你须多派些人手在孤身边。”

“要得!要得!”月南华一口喝干唇边酒,懒洋洋放下杯盏,宽大的火红衣袖垂下来,越发显得他眉眼轻佻而又风流。

月南华斜睇了秦肃一眼。“不是某多嘴,你府内那些暗卫怎地如此不济事!一出手就叫人给废了。”

秦肃皱眉不语。

月南华偏又要讨嫌地问一句:“那是什么药粉?竟能令暗一暗二当场毙命?”

“谁知道那是什么药粉!”秦肃不耐烦地冷笑。“你们江湖上的事儿,孤如何知晓?!”

“好吧!”月南华耸耸肩,随即重又靠回椅背,浑似没骨头一般。

秦肃也不说话,只拿手敲击案台,像是心中有什么悬而未决的事。

嗒嗒!

嗒嗒!

月南华听了会儿,大约觉得无聊,便从怀中掏出旱烟袋,咕嘟咕嘟点了个烟泡。

隔着烟雾,月南华忍不住又挑眉笑道:“不过楼下那位小郎君当真好颜色!某行走江湖二十余载,从没见过有人比他更俊俏的!你不去瞧瞧?”

秦肃嗤笑一声。“你真当孤像外头传的那样,是个拈花惹草的主儿,见到个好的便要抢?”

“外头可不就是这么说的!”月南华拊掌大笑,随即又朝秦肃眨眼。“王爷,你真不去瞧瞧?啧,楼下那位啊,堪称绝色!”

秦肃原本不想搭理月南华,但他突然想到一人,忙快步冲至窗边。楼下程怀憬依然在那里呆着,应是迷路了,正拿手抵在下颌处低头深思。

日头从程怀憬身后投下侧影,一身士子服,黑发从巾帻后飘出几缕。……果然是他的卿卿!

前世无数次红罗帐内销魂,秦肃闭着眼都能描摹出那人眉目。画笔纤秾,扬州城琼花亦不及那人三分好颜色!

秦肃手搭在窗台,下意识就要喊出那人名字。

像是心有所感般,程怀憬突然抬头,桃花眼朝二楼望过来。秦肃慌慌张张地放下窗户,嘎达一声,长钩在空中震了震。

长钩落,覆了一层暗影。

秦肃整个人缩在暗影深处,半天没动弹。

“怎么了?”月南华诧异地站起身,手里托着烟袋,瞅了秦肃一眼,然后忍不住笑的打跌。“见着了什么,能将你堂堂燕王爷吓成这样?”

秦肃不答,张口剧烈喘.息。几息后,他猛然冲到门边。

门已经推开,珍珠帘子叫他打得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然后他站在珍珠摇碎的乱影中,右手仍保留方才推门的姿势,沉默地站着。

直站了约有一炷□□夫。再然后,那只手慢慢地颓然地垂下。

无声无息的。

秦肃重又轰地一声回到几案旁坐下,抬起酒壶给自己倒满了酒,咕嘟嘟地往口中灌。

“到底怎么回事?”月南华诧怪地道。

秦肃不吱声。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居然半眯着,眼神惝恍。有几滴酒液洒在唇边,然后沿着下颌落下来。衣袍上尽染酒香。

是一壶百两的桃花醉。

桃花醉,只出自不羡城,是江湖庙堂多少贵人们追捧的好酒!

秦肃抬起手,握着酒壶晃了晃,朝月南华笑道:“不羡城,当真是黄金铺地、玉树燃灯?”

“王爷几个月前,不是刚去我那里亲眼看过?”月南华笑着,又抽了一口旱烟,长长地吐出来。

“我生来就是月氏国国主,什么稀世珍宝都见多了,不稀罕!倒是甚少见到王爷如此忧心,今日见着了,稀罕!实在稀罕的很!”

“呵!”秦肃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进京的事儿,你安排定了后,派人去封信。”

“哪那么麻烦?”月南华笑。“到时直接让人去你那儿。你见着人,不就什么都知晓?”

“好!一言为定!”秦肃说罢,重重地放下酒壶,起身,手按在几案上,居高临下地俯视月南华道:“如此,孤便先上京去了。孤等着你的消息!”

“好!”月南华也笑。

隔着淡淡的一层白烟,喉咙口也不知有多少未尽的话语,就这样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