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内火堆渐渐熄灭,潮湿的雨意丝丝缕缕地从外头飘进来。程怀憬和衣卧在山洞角壁,单手撑额,朝洞口迷迷蒙蒙地张了一眼。
从眼皮缝隙处,见十四郎背对他,盘膝坐在洞口,长剑搁在膝盖上。暗夜中那抹青灰色的背影格外浓重,像是在宣纸上添了一笔山棱。又像是一柄利剑,斜插在峭壁内。
程怀憬心头一暖,迷迷糊糊的,居然又盹着了。
在梦中,他又见到了前世的秦肃。
那年,乾元三十一年冬,摄政王秦肃从书房外推门而入。无端端地,卷起一室狂风。
彼时程怀憬正在伏案作画,被这暴烈的推门声惊动,抬目望去,见秦肃一身戎装,银亮头盔上红缨烈烈。
程怀憬一惊,啪嗒一声,笔掉在宣纸上。画了一上午的《渔舟唱晚图》,就这样毁了。
程怀憬顾不得心疼这幅画,快步从书案后转出来,站在秦肃面前。张了几次唇,才艰难地问道:“王爷,冷松先生还是要您举事吗?“
“天命如此!”秦肃绷紧面皮,两鬓微染了些霜白,那双眼睛依然锐利如鹰。
不言不动的秦肃,看起来格外凶狠。
两人相对而立,许久都没有说话。
“孤三岁那年,曾有位姓姜的朝臣跪坐于宫室,替孤行开蒙礼。”秦肃缓缓地道:“礼毕,此人曾有一问。当日姜司空问的是,有匹夫抱玉璧行走于闹市,人人皆攘其臂,欲杀人夺宝。殿下,匹夫有罪,罪何名?”
“……怀璧其罪!”
秦肃目光落在程怀憬身上,沉沉的。“这个道理,世人皆懂。故,孤不得不懂。”
“王爷!”程怀憬欲言又止,错开秦肃目光,低声道:“王爷有没有想过,可以将山河璧进献于大皇子?”
“呵!秦蔺!”秦肃冷笑一声。“其生父渌帝亡故,他却十年不敢对天下发丧!你可知为何?”
程怀憬垂眸淡淡地道:“怕世人不认他。”
“是啊,他连登基大典都不敢办!就怕无诏自立,后世史书载其罪。孤若是捧璧入宫,不啻于当众扇他耳光!还有我那位好婶婶……”
秦肃顿了顿,将后头的话咽下去了。
“那,将山河璧毁了去?”
秦肃沉默。随后突然快步上前,俯身大力抱住程怀憬,带着浓郁寒意的呼吸喷洒在他颈侧。
“山河璧从天而降,上头刻录着斗大的燕字,世人皆传是天命授燕。玉可碎,天命不可违!卿卿,这天下间,已再无孤的容身之处。”
“王爷——!”
“你就在杭城等孤的消息。若是胜了,孤亲自骑马来迎你。”
“你若是……败了呢?”
“若是败了,十二暗卫会护送你走。”
“十二卫都留给我?”程怀憬震惊抬头。
“卿卿,你便是孤的命!只有你活着,孤的魂儿才能找得到回来的路!”
秦肃的笑声从胸腔内传出来,铁臂般箍紧怀中的程怀憬。附耳对他说了句什么,门外却不适时地响起叩门声。叩门声越来越重。
“王爷,该走了!”
是冷松先生的声音。
程怀憬耳垂热到发烫,心底却一阵比一阵惊恐。他双手抵在秦肃的胸膛,入手是冰凉的银片锁子铠甲。彻骨寒意透过掌心,直渗入四肢百骸。
“王爷你不要去长安,有人叛了你!”
最后这句话卡死在喉间,始终发不出声。就像是前世诏狱的炭火又灌入他口中,烫出了一嗓子热血。
程怀憬惊惧睁眼,指尖骨节攥到发白。入眼仍是山洞内,火堆已灭,天色蒙蒙地发出一层淡青色的光。
十四郎听见动静,回头望他笑道:“阿淮,你醒了?”
“……什么辰光了?”
“卯时刚过一刻。”十四郎走过来,朝他淡淡地道:“雨下的小了些,虽然比原来计划的要晚出宣州半日,但应当还来得及。”
十四郎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今晚寻间客栈,你好生歇歇。”
“不妨事。”程怀憬缓过神,垂下眼皮静静地笑。“倒是你,守了一夜,怕累的狠了。”
“习武之人,不讲究这个。”十四郎淡淡地道。“阿淮你饿了吧?我去山里摘了些果子。”说着从袖底取出一包方帕。
帕子打开,露出十几颗鲜艳欲滴的野果。许是刚沾过雨水,颜色格外娇嫩。程怀憬拈起一颗丢入口中。“味道不错!”
十四郎眯眼,细长眼睛中似有笑意。
程怀憬心里头有事,手下不停,不知不觉一口气吃了十来个。凝神再看,只剩下两粒野果。“阿四,你不吃吗?”
“我方才已经尝过了。因为没毒,所以才摘来给你。”
程怀憬顿住,深深地看了十四郎一眼。
“阿四,你无需事事将我放在前头,有时也为你自个儿考虑考虑。”
十四郎诧怪地看向他,抿了抿唇,慢吞吞地道:“阿淮,这次下山,见你与从前有许多不同。究竟发生了何事?”
十四郎顿了顿,又道:“是不是我不在的这些年,你家那几个如夫人和你那几个庶兄……”
“与他们无干!”程怀憬失笑。“后宅那些算不得什么。程家家法在那里,他们兴不起风浪。”
“那,又发生了什么?难道是关于燕王?”
程怀憬没想到十四郎居然敏锐如斯,一瞬间叫他刺痛心病。前世诸多场景一幕幕呼啸而来。
“……应天立国一百二十年,”程怀憬深吸了口气,慢慢地道。
十四郎转头看了他一眼,没吱声。
“太.祖是马上得的天下。有皇子二十四,个个如狼似虎。其中有六人分封藩王坐镇边陲,另有三位则是朝中重臣。但最终,”程怀憬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除了最终坐上龙椅的那位,余者尽皆因着各种缘故,无端端地,亡故了。”
十四郎倒抽了口气。“当今渌帝春秋已高,皇子九人,前头光帝的独子燕王肃也尚在人世,阿淮你忧虑的……是皇权之争?”
“你倒知道的不少!”程怀憬收住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师尊虽是江湖中人,但他挂了个盟主的名头,常与人邀约闲谈。”十四郎老老实实地答道。“听师尊提及,当今渌帝是从兄长手中接过的椅子。光帝薨逝时,幼子肃尚在襁褓内,皇位便由渌帝兄终弟及,承继了。”
“兄终弟及不是这样的用法!”程怀憬冷笑。“按应天律,本当是父死子继。二十三年前,坐龙椅的本当是皇子肃。”
“可是光帝薨逝前,尚未来得及册封皇子肃为太子,眼下渌帝又有九位皇子……”
程怀憬从熄灭的火堆旁捡起一根烧了半截的枯枝,在地上比划了两下,道,“咱们从应天立国说起。太.祖当时有皇子二十四人,留下最终继承王位的是第七子,也就是高祖,然后是光帝。光帝薨逝时年岁不到四十,只得一子,便是当今的燕王秦肃。”
程怀憬蹲在山洞內,幽光落在他乌黑的发旋儿,眉目深敛。
“当年秦肃只是个刚过周岁的小儿,皇位便由其叔父渌帝得了!”程怀憬在当今这里画了个圈,沉吟半晌,又道,“渌帝如今有皇子九人存活。这九人中,大皇子在长安呼声甚高,又好礼贤下士,风评极好。”
十四郎挠头,也蹲下,凑近了看皇室秦家子弟们密密麻麻的人名。
“兄终弟及本就不妥,渌帝却又贪恋仁德的好名声,不敢明着除掉秦肃。一旦山陵崩……”
程怀憬蓦然顿住口。
“继续,”十四郎以手指在“燕”字下画了个圈,歪头催促道。“然后呢,阿淮你觉得会如何?”
“一旦山陵崩,渌帝的九位皇子,尤其是出自中宫旻皇后的大皇子,必会不遗余力斩除秦肃!”
程怀憬一锤定音后,唇角微抿,眸光向下垂,落在十四郎圈出的“燕”字,久久不语。
十四郎皱眉。“阿淮你要助燕王?江南距京城有八百里路,就算长安有什么动静,等传到他案头,怕是连黄花菜都凉了!”
程怀憬回过神,闻言一笑。“你倒聪明!”
“聪明谈不上!”十四郎尴尬一笑。“师尊好清谈,这些话我常能听见。又想着阿淮你将来是要做官的人,便勉强记住了些。不过,这燕王有什么好?”
程怀憬默然半晌。
“阿四,倘若我说……我毕生所学,不过为了助燕王登基。你,可愿助我否?”
“历来皇权之争,成者王,败者寇!按应天律,谋逆最少夷三族!”十四郎急了。“阿淮你这样有才学,无论去了哪里都会受人尊敬的!何苦去趟那趟浑水!是不是郎主逼你……”
“不关旁人的事。”程怀憬笑道。“此乃我生平志愿,是必须要博的!”
十四郎忧虑地看向程怀憬,右手攥紧长剑。“阿淮,倘若这当真是你心中所求,哪怕身化腐草秋萤,我也必会助你。但你又何苦?”
“阿四,我亦无路可走。”程怀憬淡淡地掀开眼皮,摇头叹息。“今年秋,淮地会有大旱。”
十四郎下意识回头去看山洞外的天色。一夜风雨过后,满山空蒙,丝毫看不出破败景象。
“阿淮,你这是卜算出来的吗?”
“算是吧!”程怀憬叹了口气,扔掉手中枯枝。“大旱过后,必有瘟疫蝗灾。到时民不聊生,便会生事端。”
程怀憬沉吟,目光落在枯枝写就的应天皇室名单上。“倘若百姓揭竿而起……阿四,当今最有可能派去淮地平叛的,你觉得是谁?”
十四郎一脸茫然,挠了挠头。“卫尉李鸿乂?”
“李鸿乂是老将,今年春秋已有五十余,况且他常年驻守长安,是京城守备的主心骨。必不会派他去!”程怀憬摇头。
“那,那我就不知道了!”
“是秦肃。”程怀憬一字一顿地道。“当今除了李鸿乂外,能够带兵的只有秦肃。”
“他竟如此厉害?”十四郎有些将信将疑。
“是啊!”程怀憬笑叹了一声。“这就是天命啊!宫中要秦肃死,天命却授意予燕,此乃……死局。”
前世,秦肃就是靠这一场淮地平叛,被应天|朝廷内外誉为军神。也是在淮地,秦肃捧回了那块玉璧。
玉璧名曰至宝山河,甫现世,便掀开血雨腥风。渌帝九位皇子合力诛杀秦肃,乾元三十一年,秦肃不得不叛。乾元三十三年末,秦肃身死。天下间群雄逐鹿,南疆北狄悉数来犯,诸皇子率部逃亡。偌大一个帝国,竟然无一人能战。
乾元四十年,真正把持朝堂的中宫旻皇后病逝。乾元四十一年,大皇子被蛮夷活捉,应天倾举国财力,赎回这个废子。再然后,蛮族铁蹄踏碎河山,朝廷偏安于一隅。乱草蓬蒿,百姓流离失所。
程怀憬前世没能活着看到应天亡国,但他想,左不过几十年倥偬。自秦肃死后,一切便都变了。
天命授予燕,可怜,人心贪欲亡了燕。
燕王秦肃何其无辜!应天黎民何其无辜!今生让他再眼睁睁看这一切重来……
他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