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杭城,程怀憬一路马不停蹄直奔京城而去。一路往西,直到湖州边城才停下马。经过一天一夜的奔袭,他全身上下都是灰尘味。
程怀憬抖了抖衣袍上的灰,取下蒙面汗巾,将马拴在柳树下。然后走入路边茶铺,拍下两个铜板。“来一碗茶!”
“哎!来了!”店家正在锅灶边生火,见到有生意来,忙不迭应了一声。
日头煌煌地照着,投在人身上却还带有早春的寒气。程怀憬坐在那里,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
过了几息,店家端上一大碗黄澄澄的茶汤,又小意地陪笑道:“贵客,可还要来点吃的?”
经他这样一提,程怀憬才觉得腹中饥饿。他手按在小肚上,咕噜噜,强行压住五脏庙的尖叫声,笑了一下。“你这儿有甚可吃的?”
他原先坐在那里不言不语,脸上满是尘霜,还不觉得怎样,如今这一笑,就像是遍地春花都开了,奢华至极。
那店家看得呆了几呆,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恭恭敬敬地低下头,再不敢看他。“贵客要吃什么,老奴尽……尽力给您备着。”
“你家有什么吃的?”程怀憬温声道。
店家扭捏半晌,不太好意思地道:“只有半锅炒糊了的饭,还有几碟咸菜。您还要吗?”
“要的,要的!几个铜板?”
“自家吃剩的,您就看着给吧。”
程怀憬笑笑,又在桌上放了五个铜板。那店家喜不自胜,颠颠地合入掌中,往灶间去弄吃食了。
程怀憬抬手,抿了一口茶。随即皱眉,那茶汤含在唇齿间,却没咽下去。这样粗淡的茶水,原先是入不得燕王府程公子的口的。就连给他漱口都不能!
但是眼下说不得,他一个亡命奔逃的人,还是从秦肃眼皮子底下逃脱的!
程怀憬想到这茬儿就觉得牙酸。
柳树下风动马啸,那匹从燕王府顺来的马不安地刨动蹄子。柳树下,只有半寸高的黄草皮,就嫩芽也没发齐全。
“你这可还有干草?”他回头朝灶间喊一声。
“贵客需要喂马?老奴喊屋里人出来,您稍候!”说着那店家又转回屋,不多会儿从里头走出一个穿着蓝布裙的妇人,收拾的倒还干净,怀中吃力地抱着一大捧干草到柳树下去喂马。
程怀憬含着那口茶汤,目光落在马匹上。耀眼的阳光光斑落在马鬃,隐隐从那金色中闪出一点光。
程怀憬一惊,眯眼仔细再去瞧,果真不错!这马驹虽然不甚高大,但是自鬃毛内的出的汗确是血色。
坏了,他这随手一牵,居然牵走了燕王府唯一一匹汗血宝马!
程怀憬冷汗都从后脑勺滴下来了。
远远传来一阵啸声。
程怀憬心中一惊,忙回头看去,果然见不远处一个青色的小点快速掠过山林田野,朝他这边飞奔而来。
“呵——!”
程怀憬胸口的这口气总算长长地呼了出来,忙站起身,快步朝前方迎过去。还没走到柳树下,那个小青点已经越来越大,渐渐地放大成一个人形,一个细长少年掠到他面前。发丝都没乱,只是脸上多了几道血口,胳膊上叫血迹洇湿了。
十四郎站在他面前,淡淡地道:“阿淮,总算追上你了。”
“你怎么受伤了?”程怀憬大惊,目光落在十四郎不断渗出血迹的伤口。血迹透出衣衫,缓慢地汇聚成形,然后又滴落在黄草坡土地。
“怎地现在还没有包扎伤口?”
“来不及。”十四郎诚恳地道,“为了赶上你。而且那位王爷好像有点疯……”
话音未落,远处马蹄声惊天动地,一大片黄色烟尘腾空而起。
两人倏然回头。
“又来了!”十四郎皱眉。
程怀憬张口结舌。“是,是秦肃那厮?”
“秦肃?”十四郎又皱了一下眉。“是那位燕王亲自带兵来追的。阿淮你可还走的动?”
“无事,有马。”程怀憬匆匆牵过十四郎。“你受伤了,不要再强行运气,你我同骑一乘。”说罢便拽着十四郎走到柳树下。
那妇人正弯腰给马儿喂草,见两人走过来,吃了一惊,抬起头。
程怀憬不及与她细说,只道了一声:“得罪了!”
他手中放开十四郎胳膊,飞速解开汗血宝马的缰绳,推十四郎上马。“快!动作快些!”
十四郎皱了皱眉,没吱声,依言跨上马背。
随后程怀憬也利落地上马,坐在十四郎身前,“吁——”了一声。
那马儿通灵性,见两人上来,不安分地甩动尾巴刨动蹄子,似乎想将十四郎甩下去。
“马儿乖!”程怀憬忙双手抱住马颈,凑近马头,小声安抚道:“今日且救我一救!来日,我必将你送回王府!”
那马儿也不知听懂没,甩了一下尾巴,昂然抬起头,长长嘶鸣了一声。
下一刻,甩动四蹄,沿着官道向西方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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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肃那厮疯了吗?”
程怀憬叫扑面风沙迷了眼,呛咳连声,愤愤不平地道。随即他抬起袖子遮住口鼻,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十四郎一手搂住他腰,另一手从怀中掏出样东西交给程怀憬。“你先吃一粒。”
程怀憬接过,沉甸甸的一个袋子,掂了掂。“这是什么?”
“给你炼的药丸。这一路奔波,怕你身子过于劳累……心疾受不得累。”
“已经配好了?这么快?”
“只得这一颗。”十四郎顿了顿,又道:“在扬州买齐了药材,刚炼好一颗,江家子说你叫人掳走了。我便先寻你。”
“你来时可曾见到燕王府两个暗卫的尸首?”
“暗卫?”十四郎声音穿过马蹄与风声传来,却依然冷冷淡淡的。“是什么样的打扮?”
程怀憬回忆了一下。虽说在扬州柳堤见到的暗一暗二是青衣打扮,但燕王府暗卫向来擅伪,倒不知道今日这两人何等面貌穿着。“其中一人与你身量差不多,另一个……”
暗一身为燕王府暗卫首领,便连身高体貌都说不准。也许他本来面貌是前世三里坡那个瘦长青年?程怀憬吃不准。
他只记得暗一瞳色冰寒,像是天生嗜血的怪物。
“另一人瞳色在日头下是透明的,像西域人。”
十四郎沉默。
片刻后,十四郎只得老老实实地道:“阿淮,这些人一般不会在日头底下站着,等对手来杀。若离的这般近,能看见瞳色,那大约对手已经死了。”
十四郎还活着,所以他没能看见是否有一个在日头底下瞳色会变得透明的燕王府暗卫。
“……来时,不曾见到谁在我前头。”十四郎又补充了一句。“只有燕王和他府中三百私兵,在后头追着我不放。”
程怀憬失笑。“这药丸,只能临时救急?”
“嗯。”十四郎应了一声,随即又道:“待出了宣州,就不再是燕王封地。按应天律,皇室子弟及封疆大臣无旨不得擅离封地。最多再过一夜,明日出了宣州,我便替你煎制新药。”
“不急。”
“心疾后患无穷,越早治越好。耽搁不得!”十四郎平淡地说道。
在听到程怀憬咽下药丸后,他突然间手拍在马腹。随即上身往前倾,护住程怀憬。
那汗血马抽搐了一下。下一刻,风驰电掣,遥遥地将秦肃及燕王府大队人马扔在屁股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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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郎虽从不下神龙山,却像是对这路程十分熟悉。过了一顿饭功夫,胯.下汗血马突然离开官道,径直沿着山路往一处极陡峭的山崖行去。
程怀憬挑眉。“这是要去哪里?”
“去找个地方歇息一下,今夜可能得在山上过。”
“你认得路?”
“下山前,师尊曾给我一份图,上头标注着往京城去的路。大约有十几条,眼下这条路虽然会多浪费半天时间,但是历来少有人知晓,那王府的人应当追不过来。”
十四郎说着从怀中又掏出一个卷轴,抛给程怀憬。“你瞧瞧!你识字多,或许有些地方我认错了。”
程怀憬在马背上呛咳几声,艰难地打开卷轴,目光所及处密密麻麻都是朱笔圈点。程怀憬知道他习惯,对于重要的东西惯用一个红点圈出。
程怀憬仔细地看去,往京城去的足有十三个红点。在每个要塞边镇,十四郎都用心写了密密的蝇头小字。
“就沿着这条山路走吧!”程怀憬看完后卷好卷轴,顺手纳入袖中。“运气好的话,明日寅时便能出宣州。”
“驾——!”
十四郎双腿夹紧马腹,上半身前倾,牢牢地将程怀憬护在怀里。
又过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山道两侧人烟渐渐稀少,连晚炊都不可见。
十四郎“吁”的一声停下马。
“就是这里了?”程怀憬挑眉笑。
“嗯,先看看。”
那马儿奔了这许多路,身上密密的出了汗。程怀憬手一摸,像是摸到了一层血,在夕阳下熠熠生辉。他张开五指,眼角夹起,也不知在想什么。
十四郎早已甩镫下马,见状诧异地问道:“阿淮喜爱汗血宝马?”
程怀憬面皮有点臊,他支吾两声道:“顺手拐的,当时也不知道这马就是汗血马!”
“没事儿,你若喜欢,回头我去大宛国给你捉几匹。”
“哪有你说的这么容易!”程怀憬失笑。
他慢悠悠地下马,走到十四郎面前摇头道:“大宛国距离此处足有六百多里路,你一人……”
“没事儿,”十四郎也笑,细长眼儿眯成一条线。在日头下难得笑的十四郎看起来居然有几分俊俏。“男儿志在五湖四海,我今年学成下山,一是助你秋闱中个魁首,二则……是好奇天下之大,想四处走走看看。”
前世,十四郎从没跟他说过将来的打算。他也没问过。
程怀憬一愣。“阿四,你想要的是什么?”
十四郎也愣了一下,看上去竟有几分窘迫。随后拿手抓了抓后脑勺,规规整整的道髻叫他抓乱了几缕。
半晌,才尴尬的笑了一声。“我自小不爱读书,习武倒还有几分心得,或许会像师祖那样,四处走走,到处闯一闯。若是能在江湖闯出个名号倒也不错,若不能,便结交些豪杰,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程怀憬张了张唇,没来得及说话,十四郎又接下去道:“阿淮你不同!你天生就是读书的。你入仕后便是朝官,手掌生杀。我嘛,什么也做不了。倘若你有急难,我能带人给你救个急,打个下手,也是好的。”
他便是如此给自己定位的。
在程怀憬的生命中,十四郎不太会锦上添花,但是在他需要有人雪中送炭的时候,十四郎永远都在。
程怀憬莫名有点鼻酸。
“若是,我考不上呢?”程怀憬揉揉鼻头,手中握着方帕,慢慢地在掌心中捏成一团。皱巴巴的。
他缓了缓,又道:“又或者,我侥幸考上了,却不得帝心,只能在山野间做个七品小官,凄凉终老呢?”
十四郎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阿淮,若是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当然没什么。但若是你不喜欢,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说一声,我带你走。”
程怀憬眼皮低垂。他脚上那双乌皮靴蒙了一层薄尘,十四郎的黑靴上也满是黄沙。
可是这样一个人,年仅十八,站在他面前,却有顶天立地那样的决心。想将他护在身后。
终其一生,不曾言悔。
“若是有朝一日,我当真站在阿四你所说的位置,”程怀憬猛然抬起头,将眼泪倒逼回眼眶。“阿四,或许我会身陷囹圄,连你的命都会搭上。如此,你可还愿护着我?”
十四郎这次沉默了一下,眼睛不闪不避地落在程怀憬身上,语气依然淡淡。“从你家将我捡回去那一刻起,我这条命便是程家的。”
程怀憬怒道:“阿四!我当你是朋友!不是家仆!”
“阿淮你别生气!”十四郎有点慌。“我,我并没有将自己当作你的家仆!”
十四郎一急,说话就格外的慢。他缓了缓又道:“只是我这命是程家的,你是程家嫡出的小郎君,你这一生荣华安危,我都须护着你。”
歇了一息,又重重地强调了一句。“这点是不会变的!”
程怀憬还要说什么,天色突然暗下来。两人齐齐抬头,墨青色云团在空中大片聚集,遮挡了黄昏的日头。
“不好,估计是要下雨!”十四郎一把拽住程怀憬胳膊。“快些!咱们去寻户人家。”
两人牵着那匹汗血宝马一路前行。草丛很深,十四郎从剑匣中取出长剑,用剑鞘劈开大片荆棘。
直行到半个时辰后,再也没有路了,便寻了处山坳将马放在那里。
“它会不会自己偷偷溜掉?”程怀憬看了一眼那马驹。
马驹像是心有所感,抬起眼,肿肿的马眼中映着一个程怀憬。
程怀憬难得犹豫。“就它这憨样,若是掉下山崖,回头燕王府来要,我们须赔不起!”
十四郎看了一眼,随手从袖底掏出一样东西,拍在马背上。“行了,回头只要嘬一声口哨,那马儿就回来了。”
说着吹了一声,那马儿果然甩动长尾朝十四郎走来,头还在十四郎肩窝蹭了蹭。
“这是什么药粉?”程怀憬看着眼红,顺手摸了一把马背金毛。“也是神龙山秘药?”
“师尊给的,说是对各种有灵性的动物都有用。”十四郎淡淡道。“这马儿既是汗血马,应当有用。”
程怀憬仍恋恋不舍地用手指给马驹梳毛,冷不丁十四郎一把牵过他的手。“走吧!暴雨很快要落了。”
十四郎牵起他,两人又往前沿着山壁走。这荒山野岭,人家自然是寻不着了,却叫他们找到了一个山洞。门前有藤蔓交织,那洞口看着只能容下一个六七岁的小儿。
“这洞未免太小了吧!”程怀憬有点打退堂鼓。
十四郎默不作声,抬手提剑,叮叮叮!一片雪白光芒过后,洞口枝蔓碎落了一地。
“快些进去!”
十四郎说着,抢先钻入山洞,略打量了几眼,随后又拉程怀憬。
程怀憬一猫腰,从洞口钻了进去。
两人刚进山洞,天空中哗啦一声倒下磅礴大雨,砸起一地的灰尘味。随即是轰轰雷鸣,漫山遍野皆是电闪雷鸣。
“那马儿可会受惊?”程怀憬窝在洞壁角落里,没话找话。
十四郎在山洞里摸出火石,将火点燃后,又探头从洞口捡了一些断枝。听到程怀憬这话,回身淡淡地道:“生死有命,且看它造化。”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听见山洞内柴火毕剥。间或夹杂一两根潮湿的新枝,噼啪一声,在火焰中爆出轻微的细响。
程怀憬凝眉。他心中真正担忧的,其实倒不是那匹马,而是那马的主人——秦肃。
那厮向来嚣张,此次在他身上吃了一个大闷亏,带着大批人马在外头,还不知怎样懊恼!若是遇上暴风雨还不肯回去,恐怕得淋成一只落汤鸡!
他想到这里,唇角不知为何却高高翘起。一不小心,居然笑出了声。
“什么事,这么高兴?”十四郎从火堆旁抬起头看他。
“无事。”程怀憬摇头,唇角仍压不住那抹笑。一双眼睛在火光中映的格外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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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程怀憬栖身的荒山几里外,燕王府大队人马果然也赶上了这场暴雨。
秦肃人在马上,表情狂躁,手中提着方天画戟咆哮一声:“务必要将那贼人捉拿归府!”
“王爷!”
燕王府一个参将匆匆赶马到他身边,垂手禀报道:“禀王爷,府中冷松先生有飞鸽传书!”
“他又有何事?”秦肃不耐烦地皱眉,回头瞪了那参将一眼。
那参将越发不敢抬头,沉声道:“说是朝廷有圣旨到,催促王爷回府!另有一封私信,是专程給王爷的。”
秦肃劈头从参将肩头夺过灰色信鸽。那信鸽一到秦肃手中,浑身发抖,像是极为恐惧。
秦肃从信鸽脚上刚取下用细绳绑着的鹅毛管,那信鸽便扑棱棱振动翅膀,在暴风雨中飞走了。
秦肃从鹅毛管中取出信,在拇指与食指间捻动。
片刻后,字条展开。燕王府王傅冷松先生熟悉的蝇头小楷映入眼帘。——帝薨,速归!
秦肃眉头拧紧,回头。
瓢泼大雨淹没了远处城郭。漫山遍野,只余下风雨声萧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