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
提!
室内静得只有程怀憬口中的落子声。
他左右手互搏,悠然自得。外面夜色越来越暗,小轩窗外夜风轻微。鸟雀早已归巢,院内一树春梅淡淡地随风送入丝缕幽香。
门外两个仆童小心翼翼地叩门。“先生,先生?”
“进来吧!”程怀憬停下棋局,悠悠地转头看向门口。
两名仆童一人拎着提盒,另一人则捧着茶具,毕恭毕敬地进来,头也不敢抬,跪坐于席,将吃食铺设好。“先生,请用晚膳!”
“客气了。”程怀憬淡淡地笑着颌首。
两个仆童垂首躬身,连声道惶恐,又问道:“先生,可有其他吩咐?”
“没有了。”
仆童便又像来时那样,恭恭敬敬地出去了。门户轻轻地掩上。竹帘半卷,静悄悄的不闻人语声。
程怀憬抬头看向面前席间饭菜。香气铺满了整个房间,仍然是前世他最爱的菜式。他目光逡巡一圈,心下有些疑惑。
他的口味很独特。嗜辣,无辣不欢。
然而杭城这边的口味却极清淡,不仅不放辣,甚至就连肉食也不多。燕王口味倒是比较重,但这厮只爱吃鹿肉。
秦肃这厮,最爱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又爱生喝鹿血,是个难伺候的主儿。
燕王府中除了秦肃以外,其他人的伙食都没甚讲究。直到最后他跟了秦肃,一度成为其心尖尖上的人……秦肃不惜铺设一切排场,好让世人都知晓,他程怀憬是燕王府中第一得宠的公子。因此,他的口味在杭城很是风靡了些年头。
前世,就连杭城街头酒肆都敢公然叫卖,说这道菜是燕王府中那位程公子爱吃的,吃菜要蘸红油也是程公子的心头爱。但其实外头真正勉强能做出来原味的,只有杭城第一的悦来馆。
泡椒脆笋、麻辣花生米、烂樱桃煎蜜,前头这三样都好得。最贵的是第四样,青豆须用百两一壶的桃花醉腌至酽浓,然后颗颗都择的极润泽,抹上鲜亮的红油辣。如此,他才肯下筷。
前世程怀憬最爱吃的这四样冷碟,也赫然成为当年悦来酒楼的招牌菜式,被誉为“悦来老四样”。
但是眼下一切重新来过,今年他仍名不见经传,刚与秦肃今日第一次相逢,丝毫谈不上“宠爱”二字。为何燕王府中厨子却做了辣?
辣辣的一碟子红油,他最爱吃的“老四样”,另有热菜十二道。鱼虾满眼,野蒿的香气弥漫,右手边放着一坛前世他最喜爱的桃花醉。
每个菜都有辣,而这些都不是杭城本地的菜色。
他有些不敢下筷。
**
程怀憬踟蹰半晌,慢悠悠取过熟悉的燕王府制式的银箸。两根筷子中间还有一根银链子连着,悉索作响。
他刚夹起筷子,还没能将那块泡椒脆笋送入口中,叮一声,小轩窗外飞入一道劲风,将脆笋击落在桌面。
十四郎利落地掀窗跳进来,紧抿着唇。“阿淮,快随我走!”
“天色尚未全黑,你怎地就进来了?”
“听说你叫燕王掳了。那家伙向来放荡,怕他污了你的清名!”十四郎难得神色略带了些紧张。“阿淮,他没对你怎样吧?”
“这么短的辰光,须办不完事儿。”程怀憬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不对,兜头彻脸涨成玉粉色。唇角却兀自高翘着,掀不下来。
暮色灯火,映照的他整个人都像被覆了一层柔艳春光。
十四郎瞅着他,皱眉道:“阿淮你怎么变得……”
“变得如何了?”程怀憬漫不经心地抬动手指。“我腿伤了,阿四你有甚活血生肌的好药粉没?”
十四郎从怀里掏出一枚食指长的瓷瓶,指腹抹了,替程怀憬敷药。那药居然立竿见影,瞬间就消了肿。
程怀憬动了动,一身轻快,仿佛从不曾被暗一踢伤。“这是什么药?”
“江湖上的,”十四郎抿唇,神色微有些不自在。“是不羡山的圣药桃玉膏。”
程怀憬微一侧眸,似笑非笑。
十四郎却仍在斟酌如何答复程怀憬问他的上一句话。
“阿淮,”十四郎老老实实地道:“我嘴笨,自小就不会说话。我只是觉得,你看起来和以前不一样了。”
“是好看,还是难看?”
程怀憬说话间已经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他来时身无长物,走的也利落,两三步走到小轩窗下,与十四郎并肩而立。
十四郎比他略高半个头,仍在皱眉苦苦思索。“……像是整个人都在发着光。”
程怀憬以手抵唇,假意咳嗽两声,岔开话题。“你来时门外那两个仆童如何了?”
“都晕过去了。”
“好,那便赶紧走吧!”
程怀憬话音刚落,十四郎就已蹲下.身子,将后背露给他。“上来!阿淮!”
说着反手取下背后的剑匣。“给你!你抱着!”
还是老样子。
把后背和剑客安身立命的武器都交给他,毫不防备。
……和前世一模一样。
十四郎如今十八岁,比重生后的程怀憬年长,但说到底仍是个少年。程怀憬两世为人,自认是个半残的“老人家”,见十四郎这般反倒有些不自在。
他犹豫了一刻,到底接过剑匣,抱在怀中,随后手扶在十四郎肩头。腿还没跨上去,就听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怒吼声。
“哪里窜出来的野毛猴!竟然敢到孤的王府来抢人!”
秦肃的咆哮声如同阵阵暴风卷至两人耳边,震的人耳膜嗡嗡作响。十四郎不及回头,直接单手护住程怀憬,往墙角轻轻一推,顺势取回程怀憬怀抱着的剑匣。
哐当一声,剑匣掷在地上。随即宝剑出鞘,十四郎整个人横着飞向门外正匆匆走入的秦肃。
两人在门口狭路相逢。秦肃手执一柄银色方天画戟,横臂抬手来格。兵器相撞,发出叮叮叮一连串脆响。
程怀憬知晓那是十四郎的剑。
身为神龙山的关门弟子,十四郎的剑快到能带出残影,在月光下纷繁绵密,如一连串雪白的光射向秦肃。
叮叮叮,大珠小珠落玉盘。
程怀憬没有阻止。他也不想阻止。眼下他陷身于燕王府,倘若对那人再稍假以颜色,他怕原本说好的半月后放他去长安城参加秋闱的事儿都得泡汤。
他撩了一下眼皮,咂摸着秦肃尚能对付,便慢吞吞自墙角走出,弯腰从地上捡起十四郎丢下的剑匣,抱在怀里。随后一腿跷出小轩窗外,人就骑在窗口,对十四郎遥遥喊了一声,“我去老地方等你!”
十四郎在激战中声音异常地冷,稳稳地应了一声,“好!”
一个“好”字落地,门外秦肃已勃然大怒,咆哮声不绝于耳。“你要往哪里走?!”说罢倒拖着方天画戟就要追程怀憬。
十四郎却拦住他,两人边走边战。
院内石桌石凳全都被碾为齑粉,就连那株开满了春梅的老梅树也遭拦腰砍断。
程怀憬没有回头。
他一路小跑,沿着记忆中熟悉的小道,穿花拂柳,一溜烟溜到马廊下。解开缰绳,随手牵起匹马跨上就走。
“什么人?”
燕王府马夫被惊动,揉着惺忪睡眼,噌地一下站起来。
程怀憬压根不答话。他上半身前倾,手一拍马屁股,整个人就如同一支利箭般在夜色中蹿了出去。
耳后飕飕有几道冷风声。程怀憬知道那是燕王府豢养的暗卫们追了出来。他与这些暗卫打交道有二十年之久,早已对他们所谓的神秘武功烂熟于心。如果打,他是打不过这些人的,况且今世秦肃对他又是这样可有可无的态度,恐怕眼下就得毙命于此。
得自救!
程怀憬用怀中方帕兜住耳鼻,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随后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那个纸封。
**
乾元二十三年二月初二,夜,蛾眉金月如钩。
程怀憬将纸封撕开,淡粉色的烟雾在身后沸沸扬扬,如下了一场淡色的春雨。
这包药粉是十四郎每年夏天专程寄给他的,是神龙山不传之秘。信封有夹层,夹层外的药粉是为了神龙山传人循迹寻人。夹层内的“春雨”,是天下至毒,嗅者当场毙命,无药可医。
虽然狠了点,但程怀憬今生再也不想再见到暗一暗二那两张脸了。
前世,十四郎为他死过。他护着秦肃,十四郎护着他。最后第一个死的是十四郎。
前世乾元三十三年冬末,十四郎死于燕王府暗一的淬毒飞镖。青衣少年十四郎将最后一枚镖扎入汗血马,拼命朝他们喊——阿淮!快走!
程怀憬护着重伤的秦肃从马背上仓皇回头,就见到十四郎如同一只断了线的纸鸢般,从半空中坠下去。胸口被扎了一个洞,毒镖乌蓝色的尾羽颤巍巍挂在外头,在日头下返出幽冷的光。
暗一朝他们望过来。
那张脸上染了血,右手握着雪亮的匕首,眉目冰寒。
那张脸,程怀憬毕生难忘。
前世他远离江湖,不知道在江湖上,每一枚飞镖都有迹可循。只要顺着飞镖的藤蔓摸下去,就能寻到杀人者到底隶属于何种势力。
暗一暗二都是旁人安插在秦肃身边的棋子。但可惜前世直到秦肃兵败,他们才知晓这件事。
太迟了!十四郎的命,丢在了寸草不生的三里坡。
“驾——!”
程怀憬撒下药粉,任由这场夺命春雨随夜风散开,遍布于身后追来的暗影。花雨落入阴影,就像是从泥土里都泛起带有腥味的湿血。
握住缰绳的手很稳。巾帕后少年的脸八风不动。他回来了,冤有头,债有主,前世所有未竟的冤屈,此生他都会逐一地亲手讨伐!
以命换命,以血偿血。
今夜这一场春雨……就当是,替前世乾元三十三年的十四郎报了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