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怀憬醒来的时候有瞬间恍惚,只觉得脑袋前所未有的沉。眼角余光下瞥,觑见一只薄茧遍布的大手压在枕前,越发头疼得厉害了。
他抬手,指尖还没触及额角,那只大手就已经殷勤地覆上去了,小心翼翼地替他揉了揉。
秦肃沙哑的声音响起。“可是路上累着了?”
程怀憬顺势撩起眼皮,秦肃这厮虽生的俊,但特别不合适近观。——浓眉压眼,有些低。显得略凶相。
前世这厮曾闯下赫赫凶名,在应天军中被誉为军神。据闻燕王爷在朝廷内跺一跺脚,金殿梁柱上的灰尘都要抖三抖。是个狠角儿!
虽说后来燕军败了,秦肃死时封地撤除、封号褫夺,最后以一个极耻辱的“黥”字下葬,但到底史官下笔时也没敢详细评述其过失。或许是怕他在九泉之下化作厉鬼,从坟头爬上来,找他们算账。
程怀憬一念及此,不觉唇角朝两边翘起,淡淡地笑道:“王爷怎会来此处?”
“专程来给先生赔罪!”秦肃低声笑道。“再者,今日无事,不如请先生替孤开蒙。”
“开蒙?”程怀憬挑了挑眉。“王爷三岁读书,六岁能诗,如今说这话……是嘲笑学生自不量力吗?”
“你果然什么都知晓!”秦肃眼眸微眯,眼光中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看来先生对孤倒是在意的很!”
程怀憬悔的恨不能咬掉自己舌头。他垂下眼皮,淡淡地扭过头,不看他。
秦肃的手还搭在他鬓边。程怀憬翻身侧过去,脸朝墙壁,那只手便潦草擦过他枕上青丝。
程怀憬呼吸一窒。
秦肃实在靠的太近,温热鼻息时不时喷在他身后。程怀憬下意识又往后缩了缩,随即一愣,这不是前世,他躲个什么劲?!
这样一想,顿时眼睛不躲闪了,口气也凶横起来。“王爷,请自重!”他说着一把拽过散发,扯得头皮略有些痛。“哎呀!”
“弄疼你了,卿……”秦肃连忙及时改口。“先生,怎地如此不小心!”说着哈哈大笑,大张着手往后退了两步,表示自己没有恶意。
他这样坦荡,反倒显得程怀憬小家子气,以小人之心度他燕王爷之腹!
程怀憬越发恨恨。
“王爷见谅了!”程怀憬绷紧面皮,冷淡地道:“学生腿上有伤,行动不便,恐怕今日讲学只得作罢!”
“如此,孤便替先生上药!”
秦肃说着目光往下睃,正赶上程怀憬要从锦被中坐起,衣衫不整,月白色纱裤从被子中露出一角。袜子褪了,露出一只苍白的脚,在翠色锦被遮掩下格外触目。
秦肃目光陡然转为暗沉。
程怀憬瞧见秦肃神色,越发觉得窘迫,涨红面皮,冷冷地道:“王爷!”
这一声“王爷”带着些怒气。
可惜此刻是少年人的嗓子,尚未完全变声。清甜的,有些醉人。
秦肃听了后,不仅不退,反倒眼眸微眯,琥珀色瞳孔内幽光摄人。如一只即将捕猎的凶猛野兽。
前世程怀憬曾无数次在红罗帐底见识过这幽光。他心头一慌,忙忙地将被子盖在身上,披着散发,张皇失措道:“你,你先出去!”
这次是连王爷的敬称都不喊了。
秦肃低低地笑。
“既然已拜了先生,孤自当执弟子之礼。先生有疾,弟子替先生上药……有何不可?”
说罢,大咧咧地又走回来,人站在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程怀憬。就像是一头猛虎,在仔细打量爪下的猎物。
程怀憬心口怦怦怦的跳,感觉一颗心就要从嗓子里蹦出来。他张了张唇,说不出话,只得又抿了抿,薄唇红的鲜艳欲滴。
秦肃目光越发暗沉。“先生……不,小先生?”
“你叫谁小先生?!”程怀憬怒冲冲地瞪了他一眼。
“哈哈哈!”秦肃沉沉地笑,笑声从胸腔内震荡而出,似编钟,又似风吹空谷。“先生比孤小个十岁,可不就是小先生?”
“你怎知我比你小十岁?”
秦肃顿了顿,悠然地道:“先生这模样脸皮,又刚参加完乡试,想必刚从总角改为束发。怎么,难道孤猜错了?”
他话语不停,手下也不安分。作势就要掀程怀憬身上的被子。
这床锦被是程怀憬目前唯一的倚仗,自然不能叫这厮夺去!程怀憬赶忙双手压住被角。
秦肃一扯动被角,程怀憬便倾身扑过去护。几个来回后,程怀憬长发鬓角的汗就滴下来了!
渗了汗,越发衬的少年面如冠玉,眉翠唇红。右眼睑下那粒泪痣像是染了胭脂血,点亮世间那抹最柔艳的光。
秦肃不知何时松开手,只悠然注视仍在独自埋头奋力拉扯锦被的程怀憬,唇边笑意渐深。
直到三四息后,程怀憬终于意识到异样,停下动作,抬起头。不期然就与秦肃一双深沉的琥珀色瞳仁相对。
他愣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不知说什么好。
秦肃像是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又或者,他只是不想说话。
两人突然间沉默下来。秦肃锦袍上熏的龙涎香一丝一缕地往外渗,带着些热汗的气息,径直往程怀憬鼻孔内钻。他竭力想避开这人,又不知从何避起,只觉得眼下的情形,甚是荒唐。
“王爷,”程怀憬低头,拥被靠坐在床头,话语有些凄然。“你既将学生掳至此处,不明不白的,眼下又如此行径,让某今后该如何做人?”
他说完,认真地抬头看了秦肃一眼。
秦肃一愣,慢慢松开手,也认真地看了程怀憬一眼。“先生不喜欢王府?”
“谈不上喜欢,”程怀憬苦笑。“但也由不得学生说不喜欢。不是吗?”
秦肃默默地听他往下说。
程怀憬这次停顿的却有些久。大约又过了十息,才慢慢地道:“王爷贵为皇室子,历来高高在上,怕是从没考虑过别人的心意。”
“先生的心意是?”
“学生想去长安!今年九月的秋闱……学生想去长安城试一试!”程怀憬大胆地迎向秦肃深沉的目光。“可以吗,王爷?”
秦肃默然良久,神色渐渐的便有些淡了。“这便是先生毕生所求吗?”
“不错!”程怀憬咬牙,凭着股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勇气,孤注一掷道:“学生毕生所求不过如此,期望有朝一日,能为国家匡扶社稷。文能□□,武能定国,这是圣人所教。学生不敢有悖圣人遗训!”
“呵!”秦肃口中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随后突然间整个人冷淡下来。“好,便如先生所愿。”
他说完,脸朝着程怀憬往门边倒退了几步,随后却又驻足,看向红罗帐内拥被而坐的程怀憬。突兀地又说了一句。“望先生将来,不会后悔!”
“学生从不敢言悔。”程怀憬语气淡然。
“好,如此看来,的确是孤莽撞了!”秦肃冷笑一声。“先生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可一并告与府内冷松先生。冷松先生自会帮先生置办行李,待先生腿脚好了,便安排车马送先生去长安应试!”
这人……说风就是雨!上一刻还与他暧昧情浓,下一刻突然就搬出冷松先生,要赶他走。程怀憬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这话里的真假。
前世秦肃并不曾这样喜怒无常。又或者,对待其他人有过,对他从不曾这般!他心头涌起一阵陌生的酸。
如今一切重新来过,他于秦肃而言,也是一个“其他人”了。
程怀憬努力按捺下心口微酸,垂下眼皮笑了笑。“多谢王爷成全!”
“不谢!”秦肃冷笑一声,随即拂袖而去。
这一次,燕王走的大步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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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肃一出门,噼里啪啦就是一顿猛踹。门口守着的两个仆童不敢吱声,只扑通跪地,俯首在地上瑟瑟发抖。
“让你们好生守着!”秦肃勃然大怒道:“怎地他腿上还是肿起这么高?那个郭大夫呢?到底会不会治?!”
“回,回王爷……”先前在场的那个仆童抖着嗓子答道:“先前小郭大夫敷药的时候,阿奴亲眼见他替里头这位先生上药的!说是、说是须将养半个月才能走动。”
“呵!半个月!”秦肃愤愤地一脚踹在院内石凳上。石凳立刻掀飞了一层,半只脚印赫然留在石头内,宛然分明。
“传孤的话下去,这半个月,谁都不许来这间小院!”
“是,奴才们知道了!”
“尤其是府里头的冷松先生!”
两个仆童连连应声,道是知晓了。
秦肃胸口剧烈起伏,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回头看向安安静静的院内三间屋,鼻孔内喷出两道粗气。
“府內一切事务,不许惊动了他!”
“是,王爷!”
秦肃又冷笑一声,收回目光,然后一掸袍袖上灰尘,这次当真走了。
程怀憬一瘸一拐地挪到小轩窗下,手扶着窗棂,将一切看在眼底,只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默然半晌,放下窗前半卷的竹帘,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封。
他小心用小指指甲剔开一条细缝,沿着缝隙口倒出些药粉撒在窗户根子底下。
药粉是淡青色,烟雾一般。撒下去后不过数息,便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但他知道,十四郎会找到他,就像一条蛇会循着来时路再蜿蜒游回去那般。无论他去了哪里,只须身上携带这个药粉,十四郎终会循着药粉寻到他的下落。
程怀憬静静地不动声色地收拾好纸封,重又贴身纳入怀中藏好。然后看了眼室内陈设,笑了笑。
他来时一无所有,走了,想必那人也不会再想起他。
王府内谋士如云,更兼莺燕成堆,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留在这里,没意思。
程怀憬点了支烛,然后就着室内那一点烛火,左手和右手开始下盲棋。
第一子落位,天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