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6

程怀憬侧身回首,声音有些沙。“……王爷!”

秦肃不仅没应声,反倒像是在这声沙中带点甜蜜的嗓子中失了魂。下一刻,他已经彻底覆上程怀憬的手背。“卿卿,你且再唤孤一声……”

“你唤谁卿卿?!”程怀憬怒瞪了他一眼。

秦肃另一手抵唇,假意咳嗽了两声,牵着程怀憬往府内走。边走边哈哈大笑道:“是孤的错!先生!该从此改口叫先生!哈哈!”

两人穿廊过院,径直入了王府花厅。秦肃金刀大马地坐在正中央,燕王府门下谋士清客纷沓而来,仆童忙不迭地上前奉茶。

仆从如云,衣冠满座。

程怀憬觉得眼前这阵势,应该没他啥事儿。待要抬步退开,可指尖却还叫秦肃攥在手里,挣脱不得。

目光瞥在两人交握的手,心内分外不自在。

“王爷刚回府,想必有许多事务要处理。学生先回避一下?”他试探性地问了句,唇边含着点笑。

秦肃笑道:“无须回避,先生以后也是王府一员了!方才倒是孤疏忽了,先生这腿脚……”

两人都愣了一下。

先前在扬州柳堤岸边,暗一踢得异常阴狠!程怀憬险些以为他这双腿废了。可如今他自个儿甩蹬下马,又走了这许多路,好生生的站在这里,倒显得方才在马背上那一声声喊疼是矫情。

天地良心!他可真不是装的!

但秦肃显然误会了,因为下一句他笑的格外暧昧。“先生,可还需要寻医问药?”

话是没什么。当着许多人,秦肃话里个个儿都是正经字,可这厮语气实在可恨!

程怀憬垂下眼帘,绷紧了面皮,硬邦邦地道:“再不去,恐怕学生下半辈子只能坐在木椅上了!”

秦肃哈哈大笑,甩开他的手。倒也不为难他,叫人领着程怀憬下去。

两个清俊仆童跟过来,在即将搭上程怀憬胳膊时,冷不丁秦肃又改了主意,以手抵唇,带笑咳了两声。

“且慢着!先生自个儿能走!”

嗓音浑厚,轻擦耳畔后便就此驻留,余波一缕缕荡入心头。

程怀憬不受控地颤了一下,入鬓长眉轻挑,诧异回头。以桃花眼内波光,无声地询问。

秦肃鹰眸微眯,缓缓放下抵在唇边的拳头,又冲他嘿嘿笑道:“是吧,先生?”

程怀憬不好说,不行,非得要人搀着!在燕王府满堂门客的眼皮子底下,越发显得他是个弱不禁风的。

无可奈何,只得继续绷紧面皮,淡淡地道:“王爷所言极是!前头带路即可,劳烦。”

两名仆童垂首躬身,口称惶恐,伶俐地趋行而出,领着他一路往后院去了。

跨出花厅台阶后,隔着轻衫锦衣,程怀憬依然能感受到秦肃那两道火辣而又狠厉的视线,紧紧地钉子般钩入皮骨,如芒刺在背。耳内也嗡嗡的,仿佛仍在回荡着秦肃的大笑声。

有什么可笑的?这厮果然还是这样……程怀憬心里想了半天也找不到一个措辞来形容秦肃。究竟是可恼,可恨,还是可……?

不!这家伙绝对不可喜!不能再纵着他!这一辈子,一切得重新来过!

程怀憬心内暗自琢磨,脚下越走越快。猛一回头,才发现两名仆童居然被他甩在了后头。反倒显得他跟王府主子似的,不知不觉就拐到了昔日与秦肃蜜里调油的正寝。

前方,只隔着十来步远,眼看着就要进秦肃卧房了。

程怀憬心中一惊,忙停下脚步。

后头两个仆童畏畏缩缩地跟过来,小声问道:“先生来过王府?”

“不曾!”程怀憬硬邦邦地道。面皮绷着,嘴角下撇,双手负在身后,瞧着倒有些端然君子模样。可惜一张白玉般的脸孔,却涨得通红。

他咳嗽两声,又假意掩饰道:“只是方才见这条路宽敞,走着走着就到了,哈!”

那两个仆童偷偷觑了眼七拐八绕的长廊,以及这需走一柱香穿过大片翠竹林才能到达的正室,没敢吱声。

程怀憬也懒得再解释,负手而立,仰头看了看天。“王爷让你们带某去何处?”

“回先生的话,”其中一个容长脸儿的仆童垂手接话。“王爷说的,先生是西席,那应该是在西边。”

抬手一指,距秦肃卧室约隔着十几间厢房,还有座莲花池。

“那处院子历来都是收拾干净的。先生可先喝茶歇脚,小郭大夫想必已经赶过去了。”

程怀憬遥遥望了一眼。

“今后若是王爷要去您那儿,可能在辰时。赶上王爷休沐,可能偶尔会找先生下两盘棋。”

这就是秦肃今生给他的所有了。——喝茶,下棋,讲经。

程怀憬几不可见地扯唇,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再次跟在两个仆童身后,穿花拂柳,终于在一盏茶后,辗转到达了今世他的安身立命之所。

入眼是一间三进的小院。院门置着假山青竹,一树老梅枝干虬结,幽香半开犹护蕊头金。院内设有一张石桌,四张石凳,桌上刻着棋盘,黑白棋子放在棋枰内,温润可喜。

这处院子也果然坐落在王府西边儿,距后宅南北院的娈.宠们极远。应当是收拾出来讲课用的。

花厅不算特别宽敞,只放了四张椅。再往左侧则是书房,窗明几净,竹帘半卷,笔筒内端端正正地插着几卷书轴。后头是他一个人的坐卧之处。

“来者可是程先生?”一个冷淡的声音传来。听起来有些耳熟。

程怀憬回头,隔着书房半掩的珍珠帘,含笑道:“正是!可是郭大夫?”

“先生好眼力!”

那郭大夫说着一步跨入门槛,从花厅外转进来。

依然是程怀憬前世记忆中模样,只是年轻许多。肩头背着一个药箱,面皮苍白,唇色微淡。

郭大夫头也不抬,只低声地说了一句。“既是程先生,那边请坐吧!”说着手一抬,指向花厅。

程怀憬依言从书房内踱出,在花厅太师椅中坐下。他如今年少纤长,这一歪身坐下,太师椅空出大半截,鸦发从巾帻下滑落大缕。

郭大夫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像是有些吃惊。唇角抿了抿,手按在程怀憬的膝盖上,问道:“程先生腿脚哪里不舒服?”

“叫人踢了两脚。”程怀憬淡淡的。

郭大夫听罢,放下药箱,蹲下.身子,手沿着程怀憬膝盖往下,在小腿处略捏了捏。

“嘶——!”程怀憬倒抽了一口凉气。

“可是这处疼?”

“是。”

“却不是骨头问题。”郭大夫说道。“得罪了!”随即将程怀憬袍角撩开,露出里头的月白色纱裤。

郭大夫麻利地卷起纱裤,褪到膝盖窝处。两人视线都落在那里,齐齐惊了一下。肌肤如凝脂,在膝盖以下大片青紫。手指摁下去一个坑,半天弹不回来。

瞧着不像是叫人踢了,倒像是两条腿都废了。

“先生怎地还能走如此多的路?!”郭大夫大惊。

程怀憬涨红脸皮,不好承认……大约是见着秦肃那厮,心情过于激荡。他只顾着百转千回,没顾上腿。

他眼下叫郭大夫这一捏一推,小腿一阵阵钻心的疼。便皱着眉道:“许是方才没在意,这才回过劲儿来。”

郭大夫看了他一眼,低头从医药箱中取出一瓶药膏,替他抹上。“像是错筋了,先生且忍忍。”说完不等程怀憬搭话,沿着小腿经脉处合力一握,再一按。修长手指如同弹琴般错落摁下去。

只听见啪嗒啪嗒一阵轻微响声。

“啊——!”

程怀憬疼的几乎从椅子内跳起。两手死命撑住太师椅扶手,头拧过去,殷红薄唇大张,羽睫沾了些许湿意。欲语还休,痛楚难当。

“好了,”那郭大夫拍拍手。“如此,每日需拿药水泡脚,大约半个月后便可好齐全了。这药膏也得每日抹上三遍,生肌活血的。”

又特意多叮嘱了两句。“先生这半月可要好生将息,没事在床榻上坐卧即可,不要到处走动。”

“使得!使得!”程怀憬皱眉咬牙,潦草地冲郭大夫行了个平辈礼。

郭大夫也不计较,抬头,淡白色唇瓣动了动。“既无事,某便先告退了。”

“多谢大夫圣手!”

“无妨!”

郭大夫垂下眼皮,慢吞吞收拾好药箱,重又背在肩头。临走前不知为何又回头多看了程怀憬一眼,头半歪着,眼神上下打量,像是在琢磨什么。

待程怀憬看过去时,他却垂下眼皮转身匆匆的走了。

这事儿透着古怪!

程怀憬单脚点地。抹过药膏后,每一寸肌肤都火辣辣的疼,像燎了火星子似的。他撑椅站起,朝身旁的仆童道:“郭大夫来府中几年了?”

“回先生,”先前那个容长脸儿的仆童送郭大夫出门去了,留下的这个年岁小一些,说话却还伶牙俐齿。“府中一向养着许多门客。郭大夫的老子原先便是王府内的门客之一,因擅于医治,后来便专职做了府里的大夫。前两年他老子中风,走不得路,便由他来顶了这差事。到今年底刚好三年整。”

“不是宫中太医院的?”

“先生说笑了,江南距长安极远,车马不便,太医院的大夫从不肯来咱王府。”

这倒是与前世一模一样。

程怀憬暗自点头。看来只在秦肃身上出了岔子,王府内又多了个没见过的娈.宠青竹,其他大致还是没变。

他挑眉淡淡地道:“某敷了药膏,不便行走,若是有人来寻,劳烦替某交代一声。”

“是,先生。”

程怀憬掩手盖掉一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淡淡地道:“如此,某便先去补一觉。”

他说完,一瘸一拐地往后房走去。

“先生!”那仆童快步追过来,到得程怀憬身边却又停下来,犹豫道:“可要搀扶?”

“不用,某自己能走。”程怀憬摆摆手,步履蹒跚,缓慢地挪入后进厢房。

推开门,居然是熟悉到刻骨的红罗帐。一对儿黄金帐钩轻轻摇晃,铺着高床软枕。

程怀憬心中一悸,闭了闭眼,再睁开仔细打量这间房的陈设。东面墙上挂着一柄乌沉沉的剑,小轩窗下摆着琴几,几上一张琴。除此以外,倒也没什么特别的。

许是多心了!

程怀憬手撑在门框上,略定了定神。这一放松下来,睡意再也挡不住,眼皮格外沉。

他打了个哈欠,和衣往床上一倒。

重生以来头一回,竟连梦也无。只余衾枕内曾锁过他两世春梦的龙涎香,似幻若真,化千万条丝缕,游走于幽冥河两岸,渐渐地渡了舟,引动那个人……迎面含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