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为人,燕王府对于程怀憬来讲实在是太熟悉,闭着眼睛都能数出脚下的鹅卵石通向哪间厢房。
程怀憬思绪在门口停了一会儿,人还在马上,便没动。秦肃却已经甩蹬下马,和着晌午后起的簌簌二月春风,扬起一阵尘沙。
又或许不是沙,而是来自漫长的前尘。
“怎么,要孤抱你下来?”笑声沉沉的,语气放肆而又轻佻。
程怀憬回神,居高临下地乜了秦肃一眼,慢悠悠地侧身,然后从马背上跳下去。
乌皮靴在马蹬上轻点,快如蜻蜓运水。
秦肃手执马鞭,在阳光下眯起眼。“你居然会骑马?”
“君子六艺,骑射怎么可能少!”程怀憬笑了一声。
前世,他没来得及学会骑马。
最后乾元三十三年的暮冬,他随乱军一道,沿着杭城到京城长安的八百里河山,奔去救秦肃。那一年,他曾因不习马术,在路上吃了许多苦头。
再后来,他便自己学会了。
只是这事儿不能说。
说了,眼下也不合时宜。
他唇角翘起,隔着三步远的距离,仔细又看了一眼二十五岁的秦肃。
乾元二十三年春,二十有五的秦肃还是个俊俏王爷。秦肃鬓边薄汗微滴,染得眉色苍翠。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阔大虬结的胸肌隐在月白色锦袍后,墨色鹤氅时不时在风中啪啪作响。
是前世那人。
又不太像。
太久没见过了,总觉得有些许模糊,哪里不对。
“孤好看吗?”冷不丁的,秦肃凑过来,低声笑着问他。
原本三步的距离,不知不觉只剩下半步不到。
程怀憬不闪不避,仰头。头上巾帻轻轻擦过秦肃的下巴,桃花眼儿微斜。“王爷乃人中龙凤,当然是好看极了!”
“啧!这张小嘴还挺会说话!”秦肃习惯性地,又探手来捏他下颌。
程怀憬往后一个斜侧步,伶俐地避开。“说好了,是先生。王爷你当我是你府中男宠呢?”
秦肃眼中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的光。他放下手,哈哈大笑两声,掉头对守候在门边的几个军士道:“孤回府,怎地不见人来迎?”
“来啦——!”
王府大门内响起一片哗啦啦的脚步声。随即十七八个清俊少年蜂拥而至,颜色缤纷,有人着翠衫儿,有人穿白袍。更有的还没来得及奔出,隐在廊下若隐若现。
十七八个少年郎各有风姿,齐齐朝秦肃行礼。声声含笑带嗔,似有无限情意流转于其中。
“见过王爷!”
程怀憬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前世他虽然也见过这场景,但是最后那些年秦肃只守着他一人,后宅南北院形同虚设。
倒是有好多年不曾见过这些老面孔了!
程怀憬唇角微翘,立在后头不声不响,做足了陪衬。然而却偏有人要来招惹他。
“哟,王爷还带了个人回来?这是哪家的公子?”
那声“公子”说得特别古怪,仿佛说的不是正经人,而是问从哪个小楼里买来的小倌儿。
程怀憬张了张唇,还没说话,一道鞭风先到了。
乌黑鞭梢打在那人手背上,直接将那人掀飞出去。那人在地上连打了几个滚,才险险地停下。
“放肆!”秦肃勃然大怒。“孤不过三个月不回府,尔等居然如此没规矩!敢攀扯孤的先生!”
秦肃一开口,就给程怀憬的身份拔高了。
程怀憬愣住,目光投向秦肃。秦肃脸皮绷得很紧,一丝笑容都没有,站在阳光下如同一尊杀神。那些娈.宠们纷纷发抖着下跪。
“王爷恕罪!”
“王爷饶命……”
“王爷就饶了青竹这一次吧!”
青竹?秦肃素来喜爱竹子,这人竟然能得到这个花名,想必原本是在府中受宠的!前世没有这人。
程怀憬下意识朝那处仔细打量了几眼。
那人生着张春花似的面孔,菱角唇,细长眼,虽然是跌落在地上,脸皮粘了些灰尘,面颊也叫尖利的沙石磕破了,但是却依然仪态楚楚。一双手又细又纤柔,正在敷脸上那几道血口。
的确是个从未见过的人。不过,瞧着颜色尚可。保不齐燕王爷一个心动,就掳回来据为己有。只是未免太过柔弱!秦肃并不喜欢柔弱之人。尤其不喜人惧他!
程怀憬心中一动,往那人身边走了几步,伸手扶他。
青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犹犹豫豫的,眸中含着将坠未坠的泪,就那样隔着蒙蒙泪光看向程怀憬。——当真是我见犹怜!
“不知者不罪!”程怀憬含笑垂眸。“何况某本就年幼,瞧着可能让人误会。”
他这话既圆了场,又不动声色地点了秦肃一句。
这厮本就是与前世一般,掳他回来做娈.宠的!半道上,虽不知为何提了一句让他做西席先生,但程怀憬从没将这句话当真。
眼下到了王府,这厮居然当众认了他做先生?当真是意外之喜!
这与前世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开端。原本他还忧虑入燕王府后,会不会再守一年半的北院冷宫……虽说他对秦肃这厮无甚可怀念的,但是叫人折断翼翅锁在府内,再来一遭儿前世的日子,孤零零的,实在无趣。
程怀憬心内是这样想,耳尖却不知不觉红了。
无甚可怀念?秦肃这厮塌上龙精虎猛,常出现在前世最后十年的无数个春梦中。
不成,这句话说的违心!君子不欺暗室。
程怀憬在心内啐了自己一口,手已经将青竹扶起。两人并肩站在一处。青竹年岁比他约长两三岁,看着人也比他高挑些,手长脚长。
这两人只是并肩站着,便让人觉得蓬荜生辉,如同一对儿珠玉在前。
便连秦肃那样严正的脸色也松缓下来。他手执马鞭淡淡地道:“罢了,这次有先生替你求情,且回北院多待几年吧!”
青竹脸色瞬间惨白,眸光中含了许久的泪终于落下来。
北院是前世程怀憬入府后待过一年半的地方。冷冷清清,连个贴身小厮都没。伙食都得靠别人剩下的。饥一顿饱一顿,能活下来都不易。况且若无意外,北院的人基本就再也爬不得秦肃的床榻。
不知青竹到底哪里触了秦肃的逆鳞,程怀憬暗自咋舌。
——他可不认为是因为青竹得罪了他,秦肃便发作青竹,好替他做脸。
他可没那么大的脸!
程怀憬正心内冷笑,抬眼却见秦肃大步流星朝他走来,亲自引他入府。秦肃手一抄,就将他的手握住了。
然后,两人都愣了下。
秦肃下意识嘟囔了一句。“怎地手这样凉?”
程怀憬想的却是,好多年没有摸过这双手上的老茧,真他娘的扎手!薄薄一层,常年手持刀兵的茧子,擦在手心里既熟悉又陌生。
两人四目相对,这一眼对视有些久。仿佛突然一瞬间,所有的人声风声都停止,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鬓角黑发掉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柳絮还没吐绒、早春杭城清新的青草绽放的气息。
一阳立,万物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