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堤岸边。
秦肃大手一挥,缠绕于指间的乌黑马鞭随风荡了荡,险些擦着程怀憬的脸颊。“你先随孤回去,稍后自会有人去府上通知你的家人。”
口气蛮横,压根不留余地。
程怀憬终于不得不意识到,他这算是……又一次被秦肃相中了,当街强抢回王府。所谓西席云云,自然是随口扯出的一个淡。
秦肃今年虚岁二十有五,膝下空空,至今连位正儿八经的王妃都无。延请西席教书先生,总不会是请先生教秦肃自己,或是那些个娈.宠吧?
程怀憬脸色立刻变了,殷红薄唇微分,冷笑不已。“燕王爷果然盛名在外,竟连学生这点姿色都不肯放过!”
主辱,臣死。程怀憬怒骂秦肃,燕王府暗卫便不声不响地动了手。
暗二卸了程怀憬的下巴。暗一用脚尖踢中程怀憬膝盖,劲风阴狠而柔。两名暗卫一击得中,双双丢手,令程怀憬不得不就势跪扑在马蹄前。
秦肃胯.下白马昂首嘶鸣,高高抬起了前蹄,眼见得下一瞬就要踏碎他的脊梁骨。
二月春风料峭。程怀憬抬头的时候,清楚分明地看见了白马长而柔润的马鬃在微风里荡漾,斗笠下绕着乌黑鞭子的手指坚硬冰冷,柳堤下呼呼而来的风声,远远的,江琰华他们几个正率领家仆匆匆赶来……一切都如此的清晰,而又缓慢。
一切,竟然不过如此吗?
想他程怀憬,今生重新来过,刚一战成名誉满河间……竟然就要为了拒绝这种将他看作娈.童之流的秦家子,就此殒命于畜生蹄下?
程怀憬从没有像此时此刻这般,痛恨自家叫爱.欲乱了心神。
这天杀的秦肃,今生竟当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暴虐性子!竟然因一言不合,就要杀了他。
这死亡来的如此突兀、残暴而恶劣。枉他满腹经纶,枉他少年春风,枉他……竟以为秦肃会待他不同!
呵!
膝盖骨可能是碎了,疼的钻心,玉白手掌撑在泥地上许久,都站不起身。程怀憬挣扎了片刻,最后反倒挺拔了背,头尽量往后仰,巾帻下的鸦发随春风飘扬。
前世,人人都道他的命,注定了是个死局。可他不信!今生也一样。他自个儿的命数,他自个儿挣。
程怀憬内里运起暗劲,打算一掌毙了这白马。
他甚至不屑于开口讨饶!
应天的王法,自然是替他们秦家人设下的。这些个姓秦的,得了天下那张椅子,便当真以为自个儿是龙子龙孙了!
在生死存亡之际,程怀憬骨血里那点孤傲被激发的格外尖锐,如怒涛拍岸,汹涌而来。一双春水般温润的眸子,沾火欲燃,只有绵延不绝的恨意。
“啧啧,这小眼神儿!”秦肃的声音隐隐带着笑。
然后,燕王爷秦肃猛然勒紧缰绳,双腿夹紧马腹,胯.下爱驹昂头人立长嘶。白马前蹄悬悬地停在距程怀憬三寸处。再然后,秦肃带着马儿转了个方向。
程怀憬只觉得身子一轻,双脚蓦地腾空而起。
转眸,居然是燕王秦肃将他亲自搂在怀内。皇室子弟特供的龙涎香透过大氅,浸染轻衫,馥郁而又温和。
“先生,你受伤了!孤带你回府敷药。”
却仍是不管不顾的口吻。
话是擦着他耳朵说的,更像个恶劣的玩笑。
程怀憬激的全身一阵战栗。久别重逢,对于秦肃体息更觉不适。他双手抵死挡在这厮胸膛,呼出的气息焦躁而灼热。
大手扣入他下颌,咔嗒一声,秦肃轻柔地替他重又复了位。指腹处擦过唇瓣,滞了滞,转为轻捻。
“放开我!就算你是王爷,也不可当街强掳……”
接下来的话语,消失在唇齿间。
程怀憬只觉得自家软唇覆上了一个异物,随即被侵入。扑面而来沉郁的龙涎香,还有……燕王爷的龙津虎涎。呛的他连声咳嗽。
竟是一个突袭的吻。
秦肃将他搂紧。笑声闷闷的,响在他头顶,说话时龙筋虬结的胸口嗡嗡轻振。
“先生,你且讲一讲理!你闯进了孤的封地,还想去扬州官衙告孤?”
程怀憬正扭头咳的天翻地覆,闻言一惊。扬州也属秦肃的封地,只是这厮常年游荡,行事从不按常理出牌,谁能猜到今生的二月二他居然也跑来扬州?!
今生他刻意避开都府杭城,却仍然在扬州再次被秦肃掳了,真是个冤孽!
无数个念头闪电般在程怀憬心间乱窜,最终归于安定。
无妨!就算让他强掳了回去,至少这次,十四郎会来。
上一世,十四郎曾助他安然度过了无数次危急。程怀憬坚信等到十四郎买药归来,必然会从江琰华他们口中知晓自己去处。
到时夜半三更,月黑风高,十四郎带他离开不过是极轻巧的一件事。
程怀憬倒是后悔了。刚才一张嘴,他竟然将真实姓名报给了秦肃。若是秦肃一意追查到底,难保不拖累了程家。
前世程怀憬隐瞒了出身,秦肃一直不知道他的来历。今生为何如此莽撞?——须都怪秦肃这厮!
对!都怪这厮,太出人意料!
百炼钢,一旦化作绕指柔,便是千思百转也兜不出来。程怀憬思来想去,倒是一时把身后抱着他的那人给忘了。
“先生,你怎地抖的如此厉害?”
墨色鹤氅裹住了两人身子,胯.下白马不安地抬动马蹄。
程怀憬回神,抿嘴。
一句话都不想和这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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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怀憬没料到,秦肃这次掳了他后,居然马不停蹄,径自往杭城一路疾驰而去。
暗一暗二于暗中随行。
耳畔是呼呼风声。
程怀憬掀开墨色鹤氅,板着脸道:“王爷,学生还有行李在扬州。”
“要行李作甚!孤府里头有明珠万斛!”秦肃哈哈大笑,双腿轻击马腹。“到了杭城,先生你瞧中什么,尽管叫人去买!”
“……膝盖伤了,疼的紧。”
程怀憬不悦。桃花眼微转,眸中水光潋滟,两片殷红薄唇微分,就像是有无限委屈藏于其中。
声音太轻,散落在风里。
秦肃像是没听见一般,仍然往前疾奔。
“疼——!”
程怀憬突然加重语气,几乎是大吼了一嗓子。
秦肃吓了一跳,低头看向怀里裹着的这个少年,不由自主地哈哈大笑,铁箍般的手臂往怀里又带了带。“再忍忍。”
“忍不得!”程怀憬在他怀中扭轱辘糖似的转个不停,又兼不死心地闹腾。“你放我下去,我自会去寻医问药。”
“你要去哪里?”秦肃大笑,扬起手中马鞭指向前方依稀可见的城郭。
二月天气,虽是晴好的日头,但是风却不小。前头半边城池已染上春色,半边仍是苍漠的冬寒气息。杭城的土灰色城楼在远方依稀可见轮廓。
“瞧!再有大半个时辰,咱们便到了。等到了燕王府,你需要什么,尽管说。”秦肃口气依然霸道。
程怀憬愈发不高兴了,冷笑道:“我有名有姓,有家乡有来处,如今这样不明不白的随你去了王府,算什么身份?!”
“西席教书先生啊!”秦肃大笑,顺手捋了把程怀憬头上方帻。巾帻叫他捋歪了半边,一缕黑发溜下来,耷拉在少年白玉般的耳垂。
秦肃瞧着心痒,下意识又捞了把少年耳垂。这一摸,就停不下来,沿着耳垂一路摸到后颈,却摸到满手薄薄的凉汗。
“咦?先生你很热吗?”秦肃将墨色鹤氅松弹了些。“真是朵娇花!冷不得,热不得,一点苦头都吃不下。”
“我为什么要吃苦头?”程怀憬怒冲冲吼完一句,心里却下意识想起前世,越发委屈了。又补了一句,“若不是跟着你,学生我正在柳堤上与人赏春呢!”
“顺便再看看那些采花斗草的小娘子?”秦肃不屑地撇了撇嘴角。“扬州有什么好的?”
“有琼花。”
“你爱这花枝?”秦肃大笑。“这个好办,以后每日孤都带你来扬州——赏花!”
扬州距杭城,骑马足有两个时辰。还得是秦肃胯.下良驹。
程怀憬唇边勾起一抹凉笑。“每日?”
“嗯,每日!”
“哄鬼呢!”
秦肃愣了愣,随后突然凑近程怀憬耳边,低声笑道:“孤说话算话,以后每日都带你来扬州看琼花。”
程怀憬心中一悸。
前世他跟秦肃厮混十年,从王府北院中无人问津的闲散公子混到枕榻上唯一一人,受尽千万恩宠,倒的确从不见这人骗他。
“……不要!”程怀憬扭头,睫毛颤了两下。“你一个王爷,每日架鹰走马,御史台该弹劾你了!”
“孤还怕这个!”秦肃大笑。“他们爱说,便让他们去说!”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只怕宣纸不够!”
“墨也得变贵了!”程怀憬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唇角微翘。“长安纸贵,只因燕王爷一句赏花!”
秦肃愣了愣,大笑着伸手,又摸了摸程怀憬头顶巾帻。“有趣!”
“祸国殃民,哪里来的‘有趣’!”程怀憬冷笑。
“既如此忧虑本王的名声,”秦肃笑了笑,语气不明。“那从此后你便做孤一个人的教书先生!”
程怀憬垂下眼皮,凉凉地笑了一声。
“从此后,还须仰仗先生教我。”秦肃含笑温声道。
胯.下马不停蹄,倏忽间,又行了三四里路。
杭城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