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怀憬与十四郎并辔而行,一路奔驰。在二十天后终于抵达扬州城。
二月初一,酉时。
“小程公子今日鞍马劳顿,就不打扰小程公子休息了!”
“你我两家本是通家之好,江兄何须如此客气!”程怀憬立在厢房前,冲对面的江琰华道。
江琰华便是来时程父在家中交代他的,扬州盐商巨擘江家的幺子“小江郎”。不过十七八,眉目清俊,每次见到人,未说话就先含三分笑。
于是程怀憬也笑了。廊下灯烛的光打在他侧影,显得他身上的雪色云锦纱衣也微带暖意。浅笑随寒梅香一道,丝缕飘入夜风中。
昨日,他刚得了阴城那案子的确切消息。那家酒楼还是去官衙报了案。十四郎当时杀人速度太快,手法也太过狠辣,报案的人没敢详述二人形貌,只含糊说是个江湖高手做下的。阴城官衙接了这讯息,乐得没人来领赏金,这案子就此不了了之。
前债了结,他便带着十四郎投奔江府而来。
江家主要做的是茶叶与桑麻丝绣生意。程怀憬带来的河间丝麻绣品,在两淮与燕王秦肃封地极为风靡,所以江家对他的到来十分欣喜。果然如程父所料,江家当即嘱托江琰华亲自照料程怀憬,务必要尽一尽这地主之谊。
眼下江琰华正在热情地送程怀憬回房,顺便约他明日去柳堤上赏花。
“小程公子你有所不知,这扬州城内早春有三绝!这第一绝,便是柳堤上的花红柳绿,暖风淡淡。历来多少文人才子就爱这景!有诗曰的好啊!正所谓,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程怀憬唇角含着点笑,听对面的江琰华款款而谈。江南扬州城的柳堤盛景,前世他也曾见过。不过他觉得,扬州城最美的,却不是江琰华口中描述的这早春柳条飞絮,而是那雪一般盛开在高枝上的琼花。
琼花纷纷如雪坠地,当年秦肃曾站在纷扬坠落的琼枝花雨中,笑着对他道——卿卿,这世上万千琼花,都不及卿卿你展颜一笑。你若笑起来,这扬州城,不,这天下间的花都不敢再开了!
程怀憬垂下眼皮。大约是距杭城越来越近,这几天他总有些心绪不宁,频频念及前世。况且明日就该是二月二了。
前世,他就是在这天撞见的秦肃!
今生的二月二,他只想闭门不出,谁也不见。
“江兄如此盛情,照理说,弟不该拒!”程怀憬先是笑着点了点头,随后又叹息道:“可惜,弟这几日……心疾疼的有些紧!”
他说着一手按在胸口,蹙起两道入鬓长眉。“明日且歇一歇,过几日再同江兄去看花可好?”
江琰华扼腕顿足。“哎呀!小程公子你是不晓得!二月二,除了花开的好,还有一绝便是这扬州城所有仕女都得去踏春!多少闺阁里的绝色天仙,就赶着明日出门呢!况且……”
江琰华见程怀憬薄唇微张,怕他又要推脱,忙不迭将底牌亮出来。“小程公子此番去长安赶考,人生地不熟,但是在扬州地头上恰好也有几个学子,也是今科下场!明日且带你去认识认识!”
这话说出来,程怀憬再坚持拒绝,就未免显得不通人情了。他只得淡淡地笑了笑。
江琰华觑他神色,忙趁热打铁,洒金扇啪嗒合上,轻敲手背。“如此,便这么说定了!”
程怀憬撩起眼皮,看向江琰华年轻面皮上那抹格外热切的笑容。沉吟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他在门前送走了江琰华,吱呀关门回房。十四郎正闷声不吭地抱剑站在墙角,见他望过来,皱眉道:“阿淮,你这几日心疾当真犯得狠?”
“阿四,幸好你在这里。”程怀憬说着叹了口气。
十四郎这些天与他形影不离,想必早就知晓他经常叫噩梦惊醒,倒不好开口骗他。
再者,程怀憬也没打算瞒他。
程怀憬回到灯下坐定,抬手给自己倒了盏热茶。热茶咽入口唇,他觉得胸腔内稍微暖了点,这才淡淡地道:“是有些犯的凶。每日过了晌午,就觉得喘不上气。”
十四郎忙放下抱在胸前的手,快步走到灯前。他仔细打量程怀憬惨白的脸色,忧虑道:“这病拖不得!既然眼下与江家已经谈拢生意,明日你且随他们一道去看花!我去药铺替你抓些药来。”
“你还会煎药?”程怀憬诧异挑眉。
“用毒之人,必然都会用药。”十四郎口吻极淡。“神龙山独步武林,原本靠的并不是剑法,而是毒。”
“哦,”程怀憬点了点头。这也是从前他所不知道的事。前世,他到底还是对十四郎过于疏忽。他略有些愧疚地看了十四郎一眼。“如此,便辛苦阿四了!”
十四郎面皮难得有点臊,耷拉着眼皮道:“我是个粗人。自小习武,不懂这些人情世故,也看不出你……”
他欲言又止。
程怀憬这时已有些倦意,眼眸乜斜,勉强地接了一句道:“我如何?”
“阿淮,你心里到底藏了什么事?”十四郎问的小心翼翼。
程怀憬却倏地掀起眼皮。灯下十四郎一身青衣,立在他面前。这不是梦,这须是真的!十四郎还活着,仍是那个怒马扬鞭的青衣少年。
程怀憬暗自叹了口气,越发觉得自己这几日是疑神疑鬼。他漫笑着道:“也不是为着什么,这心疾也疼了有大半年了,时好时坏。”
“那你从前怎地不告诉我?”十四郎急了。
程怀憬转身朝里间床榻走去,边走边摆手道:“不妨事,你明日去药铺帮我配个方子。且试一试……阿四你的药!”
说到最后一句,他突然回头朝十四郎粲然一笑。眼波流转,右眼睑下那粒鲜红泪痣动了动。
十四郎看的一呆,随即立刻猛然低下头,再不敢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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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
乾元二十三年,二月初二。桃花开满枝头,岸边杨柳半曳入绿波,柳垂垂如妇人发。轻衫少年们纷纷下马,话语飘散在微醺的南风里,让风吹的七零八落。
“程兄若是不急于赴京,何不在此地再盘桓几日,也好让我等略尽地主之谊啊!至少恒春楼得去一趟!”
说话的士子姓杨,去岁扬州乡试第五,对程怀憬一见如故。眼下居然要邀他去逛青楼!
程怀憬听了这话,又见杨鉴湖冲他挤眉弄眼,一时竟不知该羞该恼,只得好脾气地笑了笑。他笑的着实太过璀璨,唇角微微上扬,便勾勒出一幅山水明媚的春光景色图。
满岸柳絮桃花春色,都不及他笑意里的三分。
几个轻衫少年都呆了一呆。
柳堤上扑簌簌落了层层深浅不一的粉色花瓣,间或有几瓣飘到众人乌黑锃亮的靴子上。黑沉沉的底子,衬的花瓣分外具有一种柔弱美。
而程怀憬则将斯人斯景的柔弱美,发挥到了极致。
极致的,颇有些丧心病狂。
一匹惊马在柳堤旁突兀停驻。玉雕一般修长柔韧的手指握住缰绳,黑纱沉沉,斗笠下的唇冷淡地吐出几个字。“将他带来!”
嗖地一声。
原本空无一人的斗笠人身侧凭空起了阵风,柳叶在风里还打着卷儿,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两名暗卫就一左一右架住了程怀憬。风夹杂戾气,迫人喉嗓。
岸边一匹纯白的马,马上乘客身披墨色大氅,斗笠下传来悦耳如撞金玉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程怀憬双脚离地,被人左右架着的姿势实在不好受。闻言,微一怔,随即低低浅笑道:“王爷出行,何时如斯简陋?连个仆从马车都无。”
暗卫手上力道一紧,立刻疼的程怀憬嘴角微抽。他挑起水波一样清透的眸光,仰头,定定看向斗笠下这人养尊处优如同玉脂般的面皮,心下掀起惊涛骇浪。
这人怎地也会在扬州城?!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刻意躲过了时辰,又躲过了杭城,他怎地还是与秦肃迎面撞见了?!
应天立国一百二十年,歌舞升平下,满目疮痍。北边祁山外兵事不断,就连蛰伏多年的南蛮都在蠢蠢欲动。然而秦家皇室子,却个个卯足了劲儿,只顾寻欢。
秦肃身为先帝独子、当今的亲侄儿,十一岁出征,十六岁开府。然后,便贪恋床笫风月,经年流连花丛。这九年,燕王府私伎足有二三十人,且以美少年居多。
秦肃背负恶名,自污为浪荡纨绔。两世都是见了他就掳,也不知是何冤孽!
两世他遇见秦肃都在春日。春日逢君,君如梦。
程怀憬假装看不见暗一暗二几乎要喷出火的愤慨,低声答道:“学生河间士子程怀憬,见过燕王爷!请恕学生行动不便,不能向王爷行礼!”
两条胳膊都让人架着,自然不能行礼。他这个状,告的明明白白,却又荡然无耻。
“你认得孤?”秦肃一撩斗笠下的黑纱,目光倏然转冷。
“燕王之名,如雷贯耳!”程怀憬报以冷笑。“况有龙涎香为证!”
龙涎香是皇室子弟特供,渌帝九子都在京都长安,能来扬州,也就只有渌帝侄儿燕王秦肃。
柳堤岸边,风动,衣衫亦猎猎翻飞。
三息后,马背上的燕王爷终于沉沉地笑了。笑声低沉,依稀似编钟敲响时的风声。
“怎么,你也听说过孤?”秦肃将乌黑鞭梢盘在指间,笑了一声。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语气忽转暧昧。“难道你也知慕少艾?”
“呸!”程怀憬啐了一口,忍不住反唇相讥。“君子好德不好色!况,慕少艾,色衰而爱弛。”
“嘴利!”秦肃扬鞭大笑。“孤恰好缺个西席教书先生。今日既遇着你,你又恰好读过书,不如就跟孤一道回王府吧!”
这,这算什么?
程怀憬瞠目结舌,望着斗笠下露出半张脸孔的秦肃。
“王、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