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春风卷起帷帽,露出半张桃夭面,唇角微勾。显然是心情不错。
少年程怀憬的确心情不错!
半年前,他睁开眼发现居然重生回少年,便不顾程父反对,拿着外家姜氏的举荐信参加乡试。然后一路势如破竹,凭借高门子弟身份名正言顺地入了秋试。
乾元二十二年秋,程怀憬夺得乡试魁首,一战成名。
然后他给神龙山的十四郎去了封信。信中说他乡试夺魁,打算去长安参加来年秋闱。他让十四郎务必早些下山来助他。
信去了一个月后,十四郎的回复才姗姗来迟。
乾元二十二年腊月,程怀憬借着宗祠内祭祖的辉煌灯烛,一字字地详读十四郎写给他的信。十四郎语词颇为含糊,只说眼下叫一件事情绊住了。将那事处理完后,便下山来找他。
七天前,十四郎飞鸽传书,说先前那件事暂时无解,他先下山。如果程怀憬等不及,他会从河间一路追过去。
神龙山据说属于江湖隐门宗首。十四郎身为金道人关门弟子,既然应了他,便必会践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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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二十三年一月初十,黄昏。
程怀憬到达阴城。
他出河间时没能见着十四郎,猜测这人正沿途追来。所以日暮投宿时,他刻意寻了阴城最大的一间酒楼歇脚,方便十四郎来寻他。
酒楼内人声鼎沸。程怀憬在二楼角落里寻了张桌子坐下。刚吃得几口,嘭地一声,有人在他面前桌上掷下件灰布包裹。包裹狭长,系口处露出红绦络,显然里头裹着的是件兵器。
程怀憬不悦地抬头,帷帽掀开,露出白玉般莹洁的半张脸。
几个浑身散发酒气的江湖莽夫围拢过来,将包裹刀兵都扔在桌上,大咧咧地紧挨着他两侧坐下。见他抬头,其中一人先是惊住,随后粗噶着嗓子怪笑道:“哟!小郎君独自一人吃酒,可寂寞不曾?”
这话说的,不是寻常搭讪,倒像在调戏楼里的粉头。但满楼食客却突然间哑口,纷纷低头,无人敢管闲事。
程怀憬皱眉。
还不待他发作,一双粗糙大手已经大力揽住他肩头。五爪如钩,明显是练过外家功夫的。
莽汉们狂笑起哄道:“来,让哥哥闻个香!这么美的小郎君还是第一次见!”
程怀憬出来时,怕沿途招盗贼惦记,所以他一没坐标记家族徽章的马车,二没带部曲仆从。斗篷帷帽掩了大半衣饰,看起来只是个寻常的富家少年罢了。
没人知晓,他是这应天.朝执掌家国命脉的士族高门子弟。
程怀憬冷笑一声,桃花眼儿眼尾微红,暗中运起内劲。他肩头动了动,脚下马步微分,正准备动手,耳边突然有利器破空而来。嗖的一声,从支开的轩窗外飞入枚尾带红缨的暗镖。
一枚回旋毒镖,利索地勾连四条人命。
暗镖飞回窗外时,欺负程怀憬的莽汉双手松开,大张着嘴仰脸倒在桌台,眼珠子暴突,喉咙口多了条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黑线。另外三个匪徒也于同一瞬无声无息地倒地。
四个江湖莽汉,居然连一声呼救都来不及发出。趁手兵器仍搁在桌上,连包袱皮都没来得及解开。
程怀憬蓦然回头,从小轩窗外跳进一个少年。手长脚长,单眼皮,一身青灰色道袍,背后负着一个狭长的剑匣。
一落地,少年便冷着脸对他道:“阿淮,在外头不要乱吃东西!”
程怀憬听到声音人就已经先笑了,笑的如春水潮生。时隔两世,这是他第一次与十四郎重逢!他掀开帷帽,随手扔在桌上。
“阿四,你终于来了!”
十四郎略有些局促。“阿淮,刚才是不是吓到你了?都是我不好,怨我来迟了!”
“不迟,只要……你来了就好。”
十四郎仔细地瞅着他,诧怪扬眉。“阿淮你竟然不生气?”
“我生你什么气!”程怀憬淡笑,然后环顾四周。
自从十四郎现身后,满楼人语突然间寂寂,连杯箸声都不闻。
程怀憬勾唇,桃花眼底眸光冰寒,似一支冰刺猛然扎入沉寂了整个冬天的冻湖。尖锥破冰,冰面裂痕蛛网般蔓延,随后哗啦一声,从湖水底下激荡起滔天的巨浪。
那双桃花眼底扫到何处,都泛出凛冽的寒意。被盯上了,就只剩下死亡。
满场死寂的酒楼内,忽然有人颤着嗓子大喊了一声:“不好啦!杀、杀人啦!”
随即楼内一片混乱,众食客们只恨不能爹妈多给两只脚,纷纷仓皇地往楼下奔逃。
脚步声纷沓,人语嘈杂。
程怀憬静静地站在原处。那四具尸首倒在距他三步远的地方。直到众人一轰而散后,血迹才慢慢地流出来,蜿蜒流至他脚下乌皮靴底。
程怀憬以手拢住淡青色斗篷,偏头望向十四郎。“呵!一招夺命!”
十四郎抿唇。“神龙山功法,历来都是夺人性命,从不留后招。师父教我的,都是杀人的招式。”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这几人都是绿林里的,来时路上我见到有缉捕画像。按应天律法,江湖事,江湖了。阿淮你先走!待我处理了这头,再去追你。若是怕江湖寻仇,你走你的,我在暗中护着你也行。”
程怀憬不言不动,唇边含着抹奇异的笑意。
十四郎愣了愣,估计是他不放心,又道:“要么我还是替你雇些护卫,或是去信让二师兄霍无骨下山护着你吧?二师兄为人谨慎,通晓人情世故,不似我这般愚笨。”
“你的二师兄,也与你一般,愿意事事都维护我?”
十四郎不知他为何把话题岔开,茫然抬头。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所以阿淮你的意思是?”
“当然是你我一道同行!”
程怀憬拍了拍衣角,乌皮靴下踩过鲜血,头也不回地往楼下走去。
十四郎背着长剑,拔脚追了两步,然后又犹豫地停下。程怀憬的语声却遥遥地从楼下传来。
“即是江湖事江湖了,那么,这笔血债……阿四你可担得起?”
“自然担得起!”十四郎忙应了,下意识挺起胸膛。
程怀憬已经下到一楼的楼梯尽头,听到这句话倏然回身,春葱般的指尖轻搭在扶手。青色斗篷动了动,笼在斗篷内的脸依然含着那抹廖远笑意。
然后他冲十四郎点了点头,淡淡地道:“你既担得起,那么,我又有何不敢的?”
十四郎怔住。再抬头,程怀憬已径自出了客栈门口,翻身上马。乌皮靴底的黑泥沾了红血,夭夭桃花面孔却依然温和的不带丝毫烟火气。
“阿淮!”十四郎探身唤住他。
“嗯,”程怀憬含笑催促他道:“一道走吧!”
酒楼内一霎时人去楼空,就连掌柜的都逃命去了。无人知到底是江湖仇杀,还是官府绣衣办案。直到程怀憬出了酒楼牵马,都没人敢去报案。有个畏畏缩缩的脑袋藏在树后影子里,探头探脑地张望了几眼。
十四郎抿唇,从桌上抓起帷帽,匆匆下楼去追程怀憬。
夜色凄惶,风吹动酒楼前的灯笼。映照的红灯下月影都像是波折的血。十四郎三两步赶上去,从树木后头拽出个人,嘱咐他去官府报案,又说明他杀的这几人,都是有赏金的,赏金便给酒楼做赔付。
被他拽住的那人面色惨白,嘴唇一直哆嗦个不停。无论他说什么,那人都是一迭连声地“是是是”、“好好好”、“求大爷饶命”!
十四郎交代完,也不管那人到底听懂了几句,右手勒住缰绳。
从始至终,程怀憬都安安静静地坐在马背上候着他。见他此刻手拽缰绳,微带惶恐地望过来,便朝他伸出一只手。“只带了一匹马。今夜不及投宿,待到了明日,再去给你买马。”
十四郎虚虚地搭住程怀憬的手,然后轻巧地一跃,将程怀憬护在身前。“前头应当还有别的客栈。”
“不了,”程怀憬摇头。“既有官府缉捕文书,那几人还敢公然出来吃酒,大约总是有恃无恐。你我还是避开些好。赶路要紧!”
十四郎再次抿唇,咽下喉间所有未竟的话语。缰绳一抖,依言往扬州方向连夜奔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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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月华被阴云遮掩。
到得一月十一,破晓时分,天空突降暴雨。十四郎在狂风中护住程怀憬,四处寻屋舍避雨。
野有蔓草,四面楚歌。像极了前世那无数个颠簸逃亡的日夜。
程怀憬猛然在马背上仰起头,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
程怀憬一把掀开帷帽,直视密云冷雨的天空。雨水浇湿了他的斗篷,乌皮靴底血渍犹存。他笑到不可自抑,然后偏头转向一脸莫名的十四郎。
“雨水乃发迹喜兆!阿四,今科入长安后,你我必定同登荣昌!”
“阿淮,”十四郎抿唇。“须仔细你的身子骨,莫让寒气侵染。”
程怀憬大笑摇头。
“我只愿这暴风雨来得更猛烈!程氏族徽为鹰,生为猛禽,自当博一次……鹰击长空!”
十四郎也愣愣地笑了。“不避雨?”
“让我再淋一次,这乾元二十三年的春雨!”
程怀憬唇边笑意渐深,眸光大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