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沅从太守府出来,却没有急着去找人。
朱凤说得没错,天宁城这般大,她不知绮云身在何处,像只无头苍蝇似的满城跑也无济于事。
她稍顿了一下,绕开小巷,径自往城西的闹市而去。
天宁城的酒楼商铺大多挤在城西的白鹿街两边,此处人多嘈杂,林沅从前轻易是不会来这里的。
她在人流中穿梭片刻,选了个街边显眼的位置驻足。
她来时就一直在想,朱凤到底为什么绑了绮云,还有白善在书阁里透露给自己的那番话。
这二人如此行事必定有其目。
而那目的显然不会是绮云,那就只有可能是她自己了。
“敢问姑娘可是朱家的少夫人?”
一道声音蓦地自林沅身侧响起,她缓缓抬起眼。
面前不知何时立了一个约莫弱冠年纪的男人。他嘴角一颗痣,浓眉小眼,正拱手朝林沅搭话。
她今日身边分明没有带一个人,此人却能一来就报出她的身份。林沅顿了顿,往后退开两步,不同他对视:“敢问郎君是?”
“少夫人莫怕。”男人原本就是一双小眼,这会儿眯起来都快找不着了:“我姓薛,在家中行七,大家都唤我一声薛七。”
“少夫人有所不知,我同朱大少乃是旧识。从前在学堂时,也时常打过照面的。”
他努力挤出笑,想打消眼前女子的戒备心。
他这样一说,女子的神色果然稍有缓和,却还是怯怯地问:“却不知薛公子找小女子有何事?”
薛七在心底暗暗冷笑了下,先前听赌坊几个地痞说朱凤成亲了,他当时还不信。
他和朱凤针锋相对不知多少年,还能不知道他的?比起女人,朱凤可是个把吃喝玩乐看得比天都要重要的浪荡子。
怎么会就轻易成了家?
可如今看来,此事却不假。朱凤真的成亲了,娶的还是个小小商贾家的女儿。
薛七百思不得其解。
他打量起面前的女子,瞧着是花容月貌,却连和他对视一眼都不敢,畏手畏脚,神情怯懦,到底还是小家子气,同那等大家闺秀比差远了。
朱凤怎么就看上个这样的?
薛七眉头拧得紧了些。
林沅不知薛七所想,见对方没有回话,就鼓起勇气轻轻瞄了他一眼,“薛公子……?”
“啊,啊……”薛七的思绪飘回来,想起自己此行的正事,不管朱凤怎么想,他娶的这个女人倒是极好下手。
“我看夫人孤零零站在路边,又满面的愁容,便猜夫人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薛七道:“朱凤乃是我的挚友,他的夫人有难,我薛七更不能坐视不管。”
“夫人若不介意,我可助夫人一臂之力。”他笑起来。
林沅听了这话,神情果然一下子舒缓了许多。
她用手绞着腰间的丝绦,“薛公子有所不知……小女子的婢女昨日犯了错事,大少一怒之下将她逐出了府。可那婢女是自小便跟在我身边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只是我不敢驳大少的处置,只得私自出府来寻她。可天宁城这般大,我不知她如今身在何处,这才会驻足街头,踌躇不前。”
薛七毫无意外。
她找不到人是自然的。那婢女昨夜被他的人认出是朱凤女人的丫鬟,当机立断就把人绑了回来。这会儿正被关在院子里呢。
他道:“夫人,若是那婢女的话,我倒是略知一二。”
林沅闻言,双眸一下子绽出了光芒,“不知我家婢女身在何处?”
“哎。”薛七却一伸手制止她说话,笑嘻嘻道:“薛七怎么说也是道上人,道上人就得守道上的规矩。”
“你想要什么?”林沅急道:“只要是我能做得到的。”
薛七笑道:“夫人放心。薛七只要夫人替我办一件小事罢了。”
他手腕一转,食指与中指间夹了一颗黑色的药丸。
“夫人应当知道,朱凤手里养了一只黑色的公鸡。”他道,“也不要你做别的,只要将这药丸喂给那只鸡。我便告诉你,你的婢女在何处。”
“这……”林沅犹豫:“大少最是宝贝那只公鸡,若是它出了什么意外……”
“夫人。”薛七打断她:“是鸡命重要还是人命重要啊?你若不想要回你的婢女,那薛七这厢就告辞了。”
他一拱手转身作势要走。
“等等!”不出所料,林沅出言拦住他,还扯住他的袖角,“我答应你。只是,你得先将我的婢女送回来。”
薛七皱眉:“夫人……”
“我只是个不得娘家撑腰,夫君也不待见的孤女。薛公子是什么人,难道还怕我一个弱女子出尔反尔?”林沅抿紧唇,眼角隐隐泛起了泪珠。
她暴露在衣袍之外的一双素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袖摆,一根一根握得很紧,紧到薛七能明显感觉到她的颤抖。
女子不过十五的年华,全然没有妇人之态,一双水眸因点点泪光而给她的颜容平添了几丝梨花带雨之美。
薛七看得不由一顿,半晌,才从她手里扯出自己的袖角:“薛七又不是朱凤那等冷漠之人,我答应夫人便是。”
“我立刻命人将你的婢女送回来,只是,”他道:“我会在太守府门口等着,你进去将药喂了,我再走。”
林沅见他允诺,才终于一改愁容,绽出一抹笑来,“多谢薛公子。”
薛七自她的笑颜间挪开视线,略拱一拱手,回身招来手下吩咐他将绮云带来。
不过一刻钟,绮云被装在一辆马车上被运到了太守府门口。
薛七撩开车帷,“夫人看看,这是不是你的婢女。”
车内,绮云被捆了手,正意识不清地倒在里边,林沅心头一揪,急忙上前几步却被薛七拦了下来。
“夫人别急呀,如你所见,你的婢女毫发无损。夫人也该兑现你的承诺了吧?”薛七将车帷一放,格挡住了她的视线。
林沅无法,只得怯怯地点了头,从薛七手中接过药丸,小碎步进了太守府。
薛七便大刺刺往车壁上一靠,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站得东倒西歪,脑子里想起了林沅方才冲自己露出的笑。
他一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背脊兀然一抖,猛地摇了摇头。
呸呸呸!那可是朱凤的女人,他想什么呢!
日头着实有些大,薛七额角隐隐冒出汗珠,他的头等要事就是先折了朱凤手底下的一名大将,这样下月的斗鸡赛,他们才能有获胜的希望。
从前他使过无数的法子,奈何朱凤此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破绽,黑鸡又与寻常斗鸡不同。
他那日趁着朱凤大婚,太守府戒备松懈时翻墙进过太守府,本想借此机会弄死黑鸡。谁料才刚打开栅栏门,那黑鸡似乎能感知到杀气,一溜烟便飞了个没影。
他又不能暴露自己的形迹,这才屡屡没有得手过。
可朱凤精明一世,到底疏漏了一次,竟娶了个这等易受人操控的女人。
薛七不由笑起来,看来是天要亡朱凤。
他正想着,便见那头林沅匆匆从府门内出来,药丸仍躺在她掌中。
“夫人这是什么意思?”薛七凉凉道:“莫不是,不想要你的婢女回去了?”
“薛公子误会了。”林沅连忙摇头,“我方才问过守鸡舍的婢女,这才得到原来大少今早出门时将黑鸡一同带出去了。”
“出门?”薛七问:“他去了哪儿?”
林沅微微颦眉,“似乎是……白府。听说大少与白府的三公子交情极好。”
喔。
薛七这下明白了。
也对,赛事将近,朱凤和白善自然要商量商量对策。
“那咱们便去一趟白府罢。”薛七不疑有他:“你是他夫人,想必白府不会不放你进去。到时你便看准时机,将这药丸喂给黑鸡。”
“白府人多眼杂,鸡死了,谁也不会怀疑到你头上。”
林沅犹豫片刻,还是点了头:“……好。”
白府离太守府不远,否则朱凤也不会时不时就去串门。
不稍片刻,二人便到了白府大门处。
薛七正要说话,却见林沅竟绕开府门直直往东侧石墙而去。
他纳闷:“夫人,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被领到了一处矮墙边,这里正是上次朱凤带林沅翻墙进白府的地方。
林沅摇摇一指:“薛七公子先翻墙进去,再将角门敞开。”
薛七拒绝:“我就不必进去了,夫人走大门……”
“不行。”林沅两条弯弯的柳眉皱起来:“薛七公子有所不知,白三少爷先前被白大人关了禁闭,我夫君若来寻他,定然是翻墙而入。我若走正门不仅会惊动了白大人,也会让我夫君有所察觉,这样便没法对黑鸡下手了。”
这小娘子说话分明怯声怯气,却没想到行事倒合乎情理。
薛七四下一思量,只得点了头。若错过了今日这次机会,恐怕就再没有下回了。
他打定主意,双脚一蹬,翻上墙头。再一跃落到院中,拉开角门。
“夫人可知道朱凤他们这会儿在哪儿?”薛七让林沅进来。
“应当是在书阁里。”林沅道,“我给薛公子带路。”
薛七便一撇嘴角,向后使了个眼神,让人看住马车,随着林沅往书阁去。
他倒是头一次来白府,薛家比不上白家。
可他却了解白善。此人比朱凤还要狡猾。
朱凤是明目张胆地挤兑人,白善就是阴着给人下绊子的货色。这两人好到穿同一条裤子,坏也坏到一块儿去了。
只是白善手下的斗鸡不足为惧,薛七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
二人穿过一条长廊,又进到了一处书斋。在书斋里绕了一圈,在一处小门前停了下来。
“薛公子,这里头就是白三少爷被关的地方。”
薛七一颔首,“你进去,若是黑鸡在,我就在门后听你完事了再令人把你的婢女送回府。”
林沅点点头,上前几步,拉开门环。
书阁内的光线透过门缝倾洒在她姣好的容颜上,她微微抬起眼,在看见书阁内光景时,却蓦地浑身一怔。
薛七立在她身侧,见她这般模样,不由狐疑地一皱眉:“怎么了?”说罢就将身子凑上前去窥探一二。
只见书阁内,轩窗半掩,光斑照在洒落了一地的书册之上,里头空无一人。
“夫……”
他本想回头说夫人你看见什么了,却不料第一个字才说得出口,身体却猛地被人从后头一撞。
他本就上半身倾斜着,这会儿便稳不住平衡,脚下一个结结实实的踉跄,扑通一声就栽倒在书阁的榆木地板上。
身后的门扉随之“啪”一下,狠狠关上了。
薛七倒在地上,扬起一片灰尘,他狠狠咳嗽了几声,眼里挤着泪珠地抬起了头——他中计了!
“谁啊这么吵……薛、薛七?!”白善听见动静,便从小阁楼下来查看,结果一眼就看见倒在书堆里的薛七。
人都傻了。
他愣愣地眨眨眼,视线从薛七的脸上挪到盖在他头顶的一册书上。这才终于像是明白过来什么,微不可见地眯了眯眼,说的话却是:“薛七啊薛七,你是不是疯癫症发作了?不要命了啊你?”
“你知道这是哪儿么?你就敢闯进来?”他从台阶上一跃而下,大步走近他:“哎我就奇了怪了,你怎么知道我在书阁里?怎么的?赢不了斗鸡赛就想过来杀人灭口啊?”
薛七趴在地上没有动弹,因为他这会儿终于意识到自己被那女人给骗了。他瞪着眼,咬着牙,是越想越气。
气那女人跟朱凤一样,诡计多端。也气自己竟然这般容易地被人牵着鼻子走。
白善这会儿像个索命长舌妇似的呱噪不已,吵得他眉头一拧,倏然弹起来,“老子赢不赢还不论到你个被你老子关在书阁里屁都不敢放一个的窝囊废说!杀你就是脏了大爷我的手,我呸!恶心玩意儿!”
白善一听,这哪能忍,不甘示弱地回骂:“小爷我被关禁闭也照样一根手指头把你弄死,告诉你薛七,你他娘的就是个屁!哦不,屁都不算!你就是坨臭气熏天的鸡屎!”
“还敢跑来爷的地盘骂爷?你脑子进水了?啊?趁我还没揍你赶紧给爷滚!滚他娘的!”
林沅背靠门扉,听着书阁内二人口沫横飞的污秽之言,头垂着,笑得胸脯上下起伏。活像只诡计得逞的黄鼠狼。
她正笑得眼泪往外冒,就听见身侧有人悠悠问她:“你笑什么呢?”
林沅的泪水登时一个倒流,给吓回去了。
她颤巍巍地扭头看向来人:“……你、你不是在书阁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