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沅回府后便听下人说朱太守回来了。倒是朱凤没了影。
今早就没能去敬茶,她立刻换了身衣裳,带着绮云径自往正堂去。
林沅心里本还有几分紧张,谁想刚跪下就被一只手搀起来。
朱太守冲她和蔼一笑,令婢女将见面礼送上来,又念叨了几句若朱凤那小子欺负你尽管来找我云云。
与朱凤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
林沅着实愣了一下,心道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个朱凤那样的儿子。
不过她没敢这样说,只是一切按大家闺秀的行事来——温婉的假笑,规矩的垂首,再口是心非的说些朱凤的好话,逗得朱太守连连大笑。
最后才终于被他放了出来。
夕阳余晖倾洒而下,林沅在长廊边驻足,微眯着双眼望向天际的红霞。
绮云立在林沅身后,莫名觉得姑娘今日似乎是有心事。
“绮云。”林沅问:“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绮云一愣,答道:“快十年了,姑娘。”
“十年了……”林沅喃喃自语,又扯起丝笑来:“真快呀。”
末了,却再没有下文。
二人回到院子里,那头立刻就有丫鬟迎上来禀道:“少夫人,门口有个自称是林家下人的,说要见您。”
林沅微颦眉,和绮云对视一眼,林太太恨她恨得要死,这会儿主动遣人登门想必不是什么好事。
“将她带进来吧。”
“是。”
不过片刻,丫鬟将那妈妈领进了院子。
林沅也不招呼她进屋,反倒自己在院子池塘边的藤木雕花椅上坐了,又接过丫鬟奉上来的茶。
那妈妈站定,眼神在这院子里的假山水榭,木架春藤上扫了一圈,心里泛酸,不情不愿地躬身行礼,“二姑娘……”
“什么二姑娘?”林沅打断她的话。
那妈妈一噎,顿顿嘴皮子,这才唤了一声:“朱少夫人。”
“说吧,何事?”
这妈妈姓齐,她认得,是林太太身边的亲信。若不是要紧事,恐怕不会使她上门。
齐妈妈听她问话这语气,心道嫁进朱家不过两日竟然就开始摆臭架子,真当自己飞黄腾达了不成?
她心中淬了一口,将头一抬,直起腰版,“想必少夫人是知晓的,沈大公子被人打伤了。沈家这会儿正在咱们府门前放刁撒泼,说是大姑娘打伤了沈大公子。
林沅本来还镇定听着,听她一说,倒是没料到,担忧道:“姐姐怎么会动手打自己的夫君?”
没料到林沅会不知情,齐妈妈便将想好的说辞改了一改:“少夫人原来还被蒙在鼓里呢?这打人的,可不是大姑娘,而是少夫人的夫君,朱大少啊!”
说罢一瞪眼珠子,“朱大少难不成没告诉您?”
又一叹,“唉,朱大少这般行事倒也不稀奇。只是这沈家如今认定了人是我们大姑娘打的,说什么也不听。太太这才遣了我来,想让姑娘劝劝朱大少,去跟沈家解释清楚。”
她心下笃定林沅不敢驳自己的话,便往周围一望:“朱大少人呢?”
立在一旁的朱家婢女见这妈妈这般的不懂规矩,白眼都快翻到了后脑勺。
“妈妈有所不知,大少今早出了门,还不曾回府……”林沅说这话时显然有些羞愧。
齐妈妈却毫不意外,朱凤什么德行?真以为他会为了你浪子回头啊?
只是这会儿却没功夫刺林沅,她还记着林太太交给自己的差事。
“那少夫人不如派个人去将大少叫回来?太太那边可耽误不得。”
林沅摇摇头,有些落寞:“他没说去哪儿。”
说罢一顿,似乎又重打精神,将茶蛊一叩,立起来,“妈妈,大少打人时我也看见了。不如,我去同沈家说说?大少打伤人不会有事,姐姐背了这污名却难做人了。”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林沅却是胳膊肘要往娘家拐。
齐妈妈当即一喜:“还是少夫人明事理!太太还等着,马车也在门外,咱们事不宜迟,这便走吧。”
林沅笑着一点头,也没吩咐别的,带着绮云随她出去。
林太太想必是真的很急,马车在街上疾驰了半刻钟,绕过府门口从一处小角门而入。
从院子里都能隐隐听见外头沈家人扯着嗓子的哭嚎声。
眼前熟悉的一草一木,林沅再见时却只觉得陌生。她随着齐妈妈进到主屋内。
林太太正坐于上席,见了她却是一颦眉:“你怎么来了?朱凤呢?”
齐妈妈忙道:“太太,朱凤这会儿不在府中。二……少夫人说,她可以去同沈家解释。”
林太太却不信这鬼话,“你这是吹的那阵风啊?朱凤可是你男人,你竟要帮着旁人收拾他不成?”
齐妈妈一愣,想不明白林太太方才还那般火急火燎的,怎的现在反而挑起刺来了。
下头立着的林沅便怯怯地回:“母亲……成婚当夜朱大少就不宿在我房中,今日更是一整天也没回府。他眼里根本没有我这个妻子……”
话中带着幽怨。
这是林太太早就料到的,“噢,你倒还有些烈性,竟想报复自己的丈夫。”一顿,在心中权衡了两回利害。
林沅在夫家不受待见,朱凤视她为无物,竟连留宿都不愿,想必在朱家过得也不好。
这般处境,可不就只能回头来讨好自己了么。
便舒心一笑:“我就给你个机会。你去同沈家人解释清楚,让他们要找麻烦去找朱凤。至于嫁妆……”
虽说先前使了丫鬟去搬嫁妆,可若真要将嫁妆夺回来,那林沈两家就是彻底撕破脸皮了。
林太太可以纵容林妙耍小性子,但她若是起了跟沈青竹和离的心思,林太太是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的。
“你让沈家二老来给我赔个不是,小夫妻俩以后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此事就算翻篇,嫁妆也不必还回来。”
她可不信沈家会和钱过不去,只要林家不提和离,沈家更不会提。
林沅乖巧点头,“母亲尽管放心。”一顿,又道:“只是……外头人多,他们这会儿又打定主意要讹林家一笔。我年纪小难服众,只怕他们不会听我解释。”
“母亲可否让人去将沈家二老带进府里?找间无人的耳房,我再同他们细细解释。在林家的地盘上,想必他们也不敢胡来。”
林太太一听是这个理,当下一颔首,找人去将沈家二老请来。
沈家人最初还不情愿,直嚷嚷若踏进林府指不定就会被绑起来一顿打,说什么也不从地上起来。
几个婆子无法,便想起林沅的吩咐:“你们不进来是吧?知道我们家二姑娘是谁吗?姑娘可是朱家的少夫人,不认识朱家少夫人,总认识朱大少吧?”
“二姑娘说了,她保证不动你们一根手指头。可若是今儿你们不进来,”婆子一瞪眼,恶狠狠道:“我们二姑娘明儿就叫朱大少上你家把沈青竹活埋了!”
“别以为是唬你,朱凤什么事情做不出来?要是你们觉得死个儿子不算什么,那就接着哭,老奴不奉陪了!”
这话说完,沈家二老一顿,哭得更大声了,只是这回不是装的,是被吓的。
到底亲生儿子的命重要,哭了半晌,只得抽吧抽吧眼泪,从地上颤巍巍地起来,跟着那婆子进了林府。
沈家夫妇被领着到了一间耳房内,他们一进去,外头门扉一闭,坐在房内椅子上的林沅便立起来。
还不等夫妇二人说话,“啪”的一声,一袋沉甸甸的银子被扔到他们脚边,“消停一段日子,等林妙回了沈家,将她锁在房内。再去报官,就说打沈青竹的是林家大公子林玄。事成之后,再有酬劳。”
沈家二老望着从那袋子里露出的一角白花花的银子,心中大骇:“少夫人,你,你这是闹哪出啊?”
林沅神情淡淡的:“银子不要了?”
“这……这,当然是要的。”沈老爷讨好的一笑,“只是少夫人……这银子不好拿呀,衙门又不是眼瞎,只要查一查,立马就知道咱们在胡诌,到时候……”
“噢,这就不用担心了。”林沅嫣然一笑,“你忘了我嫁的是谁了?”
林太太本来还有些担心,却见林沅在耳房里待了不过一刻钟,便和沈家二老一前一后的出来了。
沈家夫妇果然来给她赔不是,还磕上了几个头,说自己护子心切,一时轻信了谣传,求林太太勿怪。
林太太要的就是他们服软,眼下也不为难,客客气气说了几句话,将人送回去。
“沅娘干得很好。”林太太难得和颜悦色了些,“今日之事你还是得告知朱大少一声,免得他不知情,以为是咱们林家甩锅。往后若再生事故,我遣人去寻你。”
林太太这下才意识到林沅这个朱家少夫人的身份有多好使,当即起了想操控她的念头。
林沅颔首,笑着应了声是,随后告辞出府。
她本打算乘林家的马车回太守府,却不想府门口已经有人等在了那里。
夜色已经沉下来,林府门前挂着的两盏灯笼打下昏黄的光影,衬得那少年身前倒影虚虚晃晃。
他靠在门边,双手交叉于胸前,长睫根根分明,半掩的眸中似敛入了千种光华。乌云掩月,夜色沉寂,他的身周却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少年郎容姿如玉,林沅望着他,一时竟忘了出声。
“要做的事做完了?”朱凤眼角一扫,从墙边立起来。
“大少说什么呢,我听不明白。”林沅双手背在身后往前迈出两步。
“要是换我来,”朱凤却不理会,自顾自的道:“我就先拖住沈家人,再派人将林妙的嫁妆偷出来。等沈家和林家和解,他们回府一瞧,嫁妆不翼而飞。你猜会怎么样?”
林沅听罢回眸看他一眼,朱凤同样含笑望着她,半晌,林沅收回目光,“我不稀罕那些钱,也没有人手能去偷嫁妆。我要的,只是让林家永不安宁。”
“人的贪欲无穷无尽。与其用财帛以驱使,不如坐山观虎斗。”朱凤悠悠步到她身侧,凑近些,在她耳边轻声道:“人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你怎么就能保证沈家不会为了更大的利益出卖你?”
还不待林沅的眉头颦起,朱凤就唇际一勾,“不过好在,你如今是朱家少夫人。”
“初见时我对你说过什么话,你可还记得?”
他的声音似有诱人的魔力,低而缓地响彻在她耳畔:“嫁给我,我便让你在天宁城里横着走。你想欺负谁,就可以欺负谁。”
林沅心底兀然像被猫儿挠了一下,暴露在衣袍之外的手指尖,轻轻颤了颤。
她能看见他微翘的长睫,淬了星辰的眼眸,抹朱般轻轻挑起的薄唇,微动的喉结,甚至鼻间都萦绕着他身上隐隐的龙涎香。
“朱凤……”她低喃着,第一次唤了他的名字,“……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