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渣的自知之明让楚屏对自己的成绩没有一点念想,她今天要去县西门口找胡红红。
楚三娘改嫁的那个退休教师家就在西门口边的一个老旧公寓,她磨着楚妈问清了具体单元门牌号,出了校门就直往西门奔,她本来是想叫林芳陪她一起去的,可是林芳最近老说身上不舒服,且脸色看起来确实带着一股子病气,楚屏也就没有强迫她。
县西门是整个柏安县最有名的教育基地,这里汇聚了县一高、县一高附小、县二高以及县实验中小学,百年梧桐夹道,两侧书局林立,来往车辆与行人连一个高声喧哗的都没有,甚至连空气里都透着一股子人文情怀,让头一回撞进来的楚屏呼吸里都带着小心,背着书包硬是没敢往路两边望。
这个时间点,又是在这样一种学霸云集的地方,别说提早交卷,连放学早走的都没有,背着书包的楚屏明晃晃的成了一个异类,还是能从两边店家眼里清楚看见?不赞同的谴责式指指点点。
楚屏一路就顶着这样的目光找到了胡红红现在住的地方。
老旧公寓明显有了年份,红砖绿瓦的围墙上爬满了紫藤碧叶,丝丝缕缕一直缠绕到了五层楼顶上,门卫房里没有人,煤炉上的水壶在往外嘟嘟冒着热气,楚屏张头望了好一会?儿,发现进出公寓的人没有往门房报备的,她就也试探着往里走了进去,直到进了老远,都没有人来拦她,于是,楚屏就开始放心大胆的找起了胡红红她妈所在的楼栋单元。
其实很好找,一栋栋的标识清楚,只是楚屏分不清东南西北,绕反了道,等找着时,已经把自己累的不行,整个公寓最?高不过五层,楚三娘的新家在四层,楚屏背着书包站楼底下歇了好大一会?儿才有勇气往上爬。
然而,就在她爬到第一层与第二?层拐角之间时,楼下的自行车库里传来了人声,因为下面架空了一层被改成了自行车库,低矮潮湿还空旷,一有声音就显得回声格外响亮,楚屏站在上二?楼的拐角处,竖着耳朵听到了下面传来的不太清楚的模糊音,“……红,你配合一下你大哥,把影像录了,说的时候一定要?哭,把你大哥给你写?的稿子哭着念出来,那样效果才好,也才能最大限度的帮到你,红红……”
楚屏蹬蹬蹬的掉头就往楼下跑,那自行车库的进出口暗的不仔细看根本瞧不清里面的情形,只有头顶上一盏亮黄灯泡在闪着光,照清了一扇半开的车库门,小的只有一个成年人的肩膀宽,高度只到楚屏的头顶,稍微一踮脚就能撞头的那种,空气里还夹带着霉味,和一些奇怪又难闻的枯败腐蚀味。
一共五间被隔出来的自行车库,开着门的有三间,一间堆着杂物,一间住着个瘦小老头儿,另一间门口,堵着两个人,楚屏借着只多60瓦的灯泡亮度,分辨出了那两个人的身份,可不就是楚三娘和她那打扮文雅的继子么。
声音在这空旷的地下车库里回声渺渺,楚屏清清楚楚的听见了来自胡红红弱气到微末的响声,“我不录,授权书我已经签了,该给的手续我也给了,走正常途径就好,不需要?搞那么多虚头巴脑的言语议论,我不想让人看猴子似的对我指指点点,我要?回了孩子还要?在这里生活,我不能让他跟着我受指摘,妈,你也站在我的立场上想想,我才是你的亲生女儿。”
楚三娘似是根本听不进胡红红的意见,她堵着门口对里面的胡红红道:“你怎么一点不识好人心呢?光有授权书和笔录有什么用?那写在纸上的东西总不如?人眼亲自看见?的有用,你这样子只要往人前头一亮,谁都会站在你这头同情你可怜你的,就是判案的法官都会偏着你,能省好多口舌还能赚到更多赔偿,你要?知道,孩子要?回来也是要花钱养的,你不趁机多要?点钱,就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要?怎么养活孩子?人家法官要?是觉得你没有能力养孩子,那孩子也是不会?判给你的,你不懂打官司里面的关窍,现在有人愿意不收钱的帮你,你不要?不知好歹呀!”
胡红红一下子就被楚三娘说没了声,楚三娘见?她继子教她的这套说词有用,立即追接下去,“就是对着镜头哭一哭,然后说想儿子,也不叫你特意卖惨,你这样子只要长眼睛的都知道你惨,红红,妈也想你好,也想让你把孩子要?回来养着,你这一身伤一脸疤的,再嫁谁肯要?没有孩子,你以后老了可怎么办?红红,妈也心疼你,可是妈啥也不懂,你乖乖听你大哥的,他总和咱们是一家人,不会?害你的,而且你叔也说了,让他尽最大能力帮你,出钱出物都行,只要帮你把公道讨回来,把孩子要?回来,叫我们给人家议论议论又怎样?总不能让孩子受委屈不管吧?他一片好心,你可不要?辜负了他对你的关心啊!”
原先楚三娘的说辞不是这样的,胡红红也不知道她的转变怎么那么快,她很知道她妈关于婚姻的保守想法,跟她来的头一晚上,她妈还在劝她把伤养好了回家,然而只过了一晚,她妈那态度就变了,竟然同意了她坚决要离婚的想法。
胡红红靠坐在自行车库临时被搬来的钢丝床上,透过不亮的灯光看向弯腰低头用手捂着鼻子的高瘦男人,他喊她妹子,但眼睛里并不承认,也只有她妈才会?相信人家肯认她这么个便宜货,然而胡红红并不想跟她妈扯太明白,她现在需要?这个男人的帮助。
关于离婚的操作,关于挣夺抚养权的手续,以及关于家暴的具体定量,胡红红都不懂,她被动的依照着这个继兄给她说的,照着他递过来的纸上抄了口述笔录,签了她的名字,然后,今天,他带来了一部摄像机。
胡红红不愿把自己的满身伤口暴露在镜头底下,因此就引来了她妈这番不识好人心的指责批评,而那个所谓的继兄,没开口说过一个字,他保持着旁观者?的姿态,把一切都交给楚三娘这个亲妈来讲,过后万一衍生出其他麻烦,他就能抽身不沾染一片雪花。
就楚三娘巴结讨好他父亲的姿态,借她两个胆子也不敢把脏水往继子身上泼,他戒备的只是胡红红的诉求万一得不到满足会反咬一口的怨恨心理。
有经验的律师在处理家事类案件时都会留一个心眼,要?不是他需要?有一个亮眼的在手案例,助他挤身柏安县律师协会,他才不会?主动跳出来多管闲事。
李中超不耐烦的踢踏了下皮鞋,鞋跟与地面摩擦出来的声音似在催促楚三娘一样,让她瞬时的语气里就带上了强硬,“快点把衣服脱了,也不是黄花大姑娘了,就这满身疤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别让你哥等急了,人家时间可宝贵着呢!都是按小时收钱的,你别磨磨蹭蹭的,快点。”
楚屏在这压抑的黑暗里屏息的摸到了车库门边,然后在李中超吓一跳的眼神下推开楚三娘就跑到了胡红红身边,瞪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她,“红红姐,我来看你了,你怎么样?”
其实不用问,楚屏就已经看出了胡红红的处境并不好,小车库里连个热水瓶都没有,角落里还有堆了一层灰的杂物,整个空间里都弥漫着久不落地的尘土味,闷热的透着腥臊气,难怪门口的男人一直在捂着鼻子。
胡红红徒然见着楚屏,乍然惊喜又难堪,她抿了唇一开始没说话,直到楚屏不嫌弃的将自己的水壶递给她,“红红姐,你嘴巴都起皮了。”
楚三娘自然是给女儿拿水的,可是胡红红在这闷热的地下室里要?擦身体,一桶水根本不够,而刚才只顾着纠缠录影的事,也就没人记得要?给她再接些水下来,楚屏冲进门的第一眼,就看清了胡红红干涸的嘴唇,和被蒸的灼热发红的脸,“红红姐,你怎么能住在这种地方?太小太闷了,你害不害怕?”
楚屏蹲在狭窄的钢丝床边心疼的摸了摸胡红红的手臂,然后转头看向了楚三娘,“三姑奶奶,你家是没有房间了么?怎么能把红红姐安排在这种地方?这里都没有你家以前在牛棚边的房子好,起码那里大还透风。”
楚三娘不意料她会来,一时脸上的神色就有些不好看,但仍勉强扯起一抹笑来应付楚屏,“是,对啊,我现在住的房子没有多余的房间,就暂时让你红红姐在这里住着,反正等官司结了,有了钱再找个好点的房子,她一个人将就将就,又,又不是没过过苦日子,没你,没你那么精细的。”
她到底有些心虚,没敢正眼与楚屏对视,但李中超并不拿个小孩子当回事,他轻扫着被楚屏碰过的左手臂,拍灰似的嫌弃表情,“不录就算了,我也仁至义尽了,至于官司最后能不能赢就看天命吧!红红妹子,我尽力帮你争取孩子的抚养权,但就目前的证据和你自身的能力,不一定能判给你,你到时候可别怪哥没尽力,行了,也耽误了不少时间,我还有其他案子,我走了。”
他说完转身抬脚就走,一副尊重当事人意愿,他只配合着公事公办的态度,反而让胡红红犹豫了起来,“等,等等,我,我……”
楚三娘见?继子生了气,忙一脚上前重重拍了胡红红一下,怒道:“你什么你?每次让你干点什么事就要犟,人是为你好,又没要害你,你配合一下会?死啊,又不要?你花一分钱,人家是义务帮忙,要?不是看在一家人的份上,你可上哪找个懂这方面官司的行家?别不知好歹,快着点,你哥忙的很。”
楚屏见楚三娘说着话就上来撕胡红红衣服,吓的一把抱住胡红红,急道:“三姑奶奶,你,你别动手,红红姐身上有伤呢,而,而且这个,这个录出去了万一叫其他人看见?了,红红姐以后还怎么出门呀?这,这……”
她一急,脑子里就灵光闪烁着许多专业用词,“离婚诉讼案添上家庭暴力,只要有报警记录和验伤报告,法庭大概率是会判决离婚的,而红红姐目前的伤已经构成伤残,她只要申请伤残鉴定,完全可以将对方告判刑,孩子的抚养权自然会归属于母亲一方,至于所谓的赔偿,男方如果无?财产可供执行,赔偿就是句空话,所以我不觉得有录这种视频的必要?,正规律师处理这种家事纠纷,首先想到的是调查取证,而不是用录影传播来引导舆论,红红姐以后还要?出门讨生活,这种东西只会让她成为人们好奇眼神下的奇葩谈资,并起不到任何实际上的帮助意义,三姑奶奶,你也是女人,你想想你平明是怎么议论别人家的家长里短的?有同情么?更多的怕不是好奇和对受害者?的声讨?哪会有什么同理心?那些三姑六婆们只会反回头来问是不是被打的女人有问题,是偷人了还是不贤惠,她们根本从心理上就不会?觉得打人的男人有罪,因为她们自己就是站在受害者?有罪论的一边,那些八婆,根本就不会?同情弱者,只会觉得弱者没用,打人者情有可原,红红姐的事只要往外头一播,你都得跟后头受指摘,三姑奶奶,你可想好了,到时候你这个当妈的可是要被那些三姑六婆们骂死的,骂你有眼无珠挑错了女婿,把个好好的闺女送进了火坑,现在还拿闺女驳同情装可怜讹人钱,你的名声,你的脸,你的整个人缘关系可都得跟着完蛋了。”
楚屏一顿嘎嘣脆,把楚三娘说的停了手,她心里其实是有往这方面想过的,只是被继子描绘的过于乐观,又再之她存了讨好继子的心,一时就将想法压抑住了,现在叫楚屏一下子勾出了担忧,整个人的举止就犹豫了起来,脸上也带上了挣扎。
李中超则是直接惊住了。
他转回头来眯着眼睛往楚屏脸上看,带着些试探的口吻问她,“你是从哪知道这些话的?你是有去过律所或法援中心?”
楚屏一口气说完,这会?儿脑子清楚的很,“我,我不需要?去你讲的那些地方,我来的时候有路过法院,那里有专门接受咨询的值班法官,我就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人家法官就给了我好几种建议,还说我有需要?可以随时去找她,而且,最?重要?的是,人家不收钱,不、收、钱。”
她昂着小脑袋把不收钱三个字咬的清楚明白,一副别拿义务帮忙说事的讨打模样,把李中超气的咬牙,然而楚屏说的并没有错,举凡涉及家暴事件,法援中心是会有指派专业律师进行无?偿跟进的,他也就是欺负胡红红和她妈不懂而已。
胡红红最终没有录视频,楚屏要带她回家,她也没答应,她拉着楚屏的手,“你偶尔来看看我就行了,我在这里应该住不了多久,等官司结了,我就带孩子去别的地方生活,这里,我害怕被他家人找到,我妈,看样子不会?管我太多的,瓶子,谢谢你呀!姐这辈子最?幸运的,就是认识了你,你以后,要?把眼睛擦亮了找,不要?像姐一样,啊?答应姐,你以后一定要?比姐幸福。”
楚屏被胡红红伤感的话说的眼泪直掉,她抱着胡红红哽咽道:“我会?天天来看你的,我明天把小黑带来陪你,你一个人在这里太寂寞了,我,我一会?儿回家给你搬台风扇来,这里太热了,还有蚊香,红红姐,你要?挺住啊!我干儿子我都还没看到呢!”
胡红红笑着将她送出了公寓大门,楚屏一路抹着眼泪往家走,在北门与往南的交界处站了好一会?儿,然后背着书包转头就往北门的法院方向前进,边走边给自己打气,希望自己运气爆棚,真的能遇上个如自己瞎编出来的好法官。
可能是她的祈祷真的有被上天听到,在离法院一百米的拐弯处,楚屏在天将黑的盲道旁捡到了一只鼓囊囊的包。
包里的钱是楚屏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多,她前后左右转了一圈,发现这块地方居然少有人来,连辆车都没有,周围的打印店,和挂着牌子的律师事务所都关了门,楚屏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夏天的天黑的晚,太阳西斜的时间里就已经过了下班的点。
她来迟了。
北门这块地方远离县中心热闹地,下了班关了店,这里寂静的就比别的地方快,楚屏抱着钱只站了一会?儿,就有些慌,本来还想再坚持一会?儿,但夜出觅食的不良少年们开始出摊,来来回回的有人往她这里看,楚屏站不住,只得抱着包往警察局的方向走。
她这一天从南跑到西,又从西跑到北,现在还要?从北往与东的交界处警察局走,一双腿早酸涨的不行,水也叫她给了胡红红,弄的又渴又饿,等终于走到警察局时,她已经开始抹眼泪了。
一个小姑娘,抱着笔巨款,蹲在警察局门口一步也挪不动,样子狼狈又可怜,来来往往回来交接班的警务人员都探头往她这里望,楚屏抬着脸对着警务室窗口哭着招手,“警察叔叔,我,我要?喝水,呜,我,我还要?报警,我……”
她一动,没拉好的包扣就开了,炸出一叠花花绿绿的钱来。
楚屏:……
完了,这扣是什么时候开的?我路上是不是掉钱了?
探头出来看情况的值班室警员:……
正在做报案登记的黄老板:……
离开胡红红住的地下室前后不过一小时,楚屏就给她先后搬来了一架落地扇,一个饮水机,外加一箱苹果和三百块钱。
胡红红:……
那丢了钱的黄老板为答谢楚屏的拾金不昩,硬是塞了五百块钱给她,顺手还给楚屏塞了一张名片,名片上的烫金大字写?着县面粉厂总经理的字样,叫楚屏没当回事的塞进了书包的夹层里。
因着这笔意外之财,叫楚屏好歹对胡红红的处境放了一点心,她攥着剩下的一百块钱,决定去林芳家。
早答应了林芳的钱,终于可以给她了,楚屏一路连蹦带跳的往林芳家跑,天已经完全黑了,她怕再晚回去会惹父母着急,因此,到了林芳家门口时就冲着门里叫,“林芳,林芳,你在家么?”
林芳在家,只不过在她家的除了她和她妈,还有赵桩和他姐赵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