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爷爷被楚屏的眼神戳的惊慌又恼愤,他不敢去回顾那其中代表着什么,近十年的酒精麻痹早让他把那一日失措中犯的悔给埋进了记忆深处,不敢面对,从不回想。
他安慰自己,人都是往前看的?,脚尖向前,眼睛往上,身后事身后了,总帐往阎罗殿里算,人间自由一日是一日。
他管着自己忘了老父亲的?淳淳教诲和殷殷期望,把父亲去世后住过的?屋子拆了翻修,彻底的?将?自己从悔恨中拔了出来。
弟妹不知情,虽怨怼他擅动老宅的?风水,但长兄拥有老宅的?决定权,寥寥数语也就将事情翻了篇,一家子关起门来仍旧兄友弟恭姊妹融洽。
现在冷不汀的?被楚屏突袭,他一时没能遮盖住脸上的?神情,叫来劝架的陶老爷子起了疑心。
陶老爷子少时得过小儿麻痹症,走路颠颠的?手脚不利索,他爹求了好多人最后找到了楚家,楚老爷子那时已经封了针,见他症状尚在能恢复的?中度期,一时心软就偷偷的跟他爹商量了地方,每晚冒着风险来替他用针,等至最后一针施完就能痊愈的?前一晚,楚老爷子和他们父子一起叫人堵在了当场,针具病患一目了然,他眼睁睁的?看着楚老爷子被人当场挑了手筋,折了针。
他的?右腿此后再也没能治好,坡着一只脚甚至连船民都当不了。
船上人家世世代代靠船为生,头顶无片瓦,脚下无寸土,随船漂零到哪是哪,他的?坡脚无根,站不住船板,自然就失了在河海中讨生活的资格。
好在那时出了新规,全国开始重新统计人口,船民这一特殊户籍是最飘零无法计算的?,于是各地政府开始号召船民上岸,可就地选择落户区,陶家便来了楚家庄。
因着楚老爷子的?关系,陶家对楚家一向亲近,在缺衣少食的?饥荒年,普通人家连饭都吃不饱的情况下,陶老爷子凭着一手船上生活练就的捕鱼本事,愣是养活了两家嗷嗷待哺的新生儿。
楚家最小的老姑奶奶就是喝他们陶家的?鱼汤养活的?。
陶老爷子眯逢着昏花的双眼逼近了楚爷爷,压低着声音问,“那晚把人引到牛窝棚里的?小兔崽子就是你吧?”
他本来就是顺着楚屏和楚爷爷的反应诈一诈,也没想真能破了这沉寂了几十年的孽债,都到了脖子入土的?年纪,该忘的?都忘的?差不多了,只有这一件,叫他意难平。
当年月影西沉,他扒在牛窝棚里看着他爹将失血过多昏过去的楚老爷子背回了家,然后一回头发现牛草垛后有一道矮小身影透过月光被照了出来,等他跑过去看时,那草垛周围并无半个人影。
他一直以为那是他眼花看错了。
然而几十年后的今天,楚爷爷的反应告诉他,他当年没看错,那牛草垛子后头当年确实?躲了人。
那一瞬间,陶老爷子感觉麻了半个世纪的右脚充满了力量,枯了半截的身子骨填满了勇气,他抓着楚爷爷的胳膊咬牙切齿的怒喷,“你个狗、日、的?,老子可终于抓到你了,楚茂,你个敢做不敢当的?孬种,你知不知道你当年害了谁?你害了我,你更害了你爹,你让我们,一个废了手,一个残了脚,我,我的?整个人生都被这只脚拖累的毫无建树,你当支书娶大高个媳妇撑门顶户过的?家庭兴旺,我却只能在矮矬子里挑胖瘦,生的?孩子都个顶个的?矮,你个老东西,你害的我一生出不了远门,走个路都叫人指戳着脊梁耻笑,楚茂,你怎么有脸指责自己的?儿子不孝?你自己就是最大最缺德的?不孝子。”
他挥着另一只手上的?拐杖直往楚爷爷头上劈,楚爷爷手脚本就比他灵活,虽叫他抓着不能动,脑袋却是能左右晃动着避开抽打的?,他边避边挣扎,喘着气的?嘶声吼道:“你以为我是故意把人引去的么?我只不过是晚上出来尿尿,看见我爹鬼鬼祟祟的?出门,就以为他要干什么背弃我娘的?事,你也知道我家祖上当年是有妾子的?,我向着我娘有什么不对?我哪知道他是去给你治病的??”
“对,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你爹叫人挑了手筋时的那种绝望痛苦,你也不知道眼看着痊愈的?希望就在眼前,却被生生打破的那种悲伤,你把责任推的一干二净,清清白白的活了这么多年,指摘着儿孙对你的?不逊,跳着脚的?干涉着孩子们的家庭生活,你把所有的?错都往别人身上推,自己站在一旁享受着自以为是的家族兴旺,楚茂,你就是个自私虚伪害人不自知的狂悖之徒,比起被你嫌弃的?大孙女瓶子,你才该是那个被所有人都鄙视瞧不起的存在,你道貌岸然了这么多年,怎么还有脸活?你该以死谢罪在你爹的坟前,向他忏悔求他原谅,而不是在这里搅和的?儿子家宅不宁,楚茂,老子看不起你,你真是白瞎了私塾先生对你的?教导,他要是还活着,他一准能抠了自己的?眼睛,骂自己眼瞎识人不清,楚茂,老子什么都不比你差,凭什么活的要比你矮一截?老子有今天的结果,都是你害的,楚茂,老子和你拼了,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日子,老子早特么活够了。”
当年的私塾,陶老爷子被拒之门外,原因之一就是体貌不端,看起来不像个聪明人,收他容易坠了名声,许多年过去,那私塾先生都已经入土为安,陶老爷子却依然耿耿于怀。
所有的?不满和多年看他不顺眼的处事方式都叫他一气吼了出来,俩老头互相抱在一起撕扯着就滚到了地上,一时让人根本分不开,其中当然也有被俩老爷子对话里的?信息量震惊的?无从下手的?原因。
楚屏把楚妈和楚意从地上拉了起来,楚意的脸经不住楚爷爷的铁掌,眼看着就肿了起来,一边的嘴角还破了一块,淌了好些血,“我去给你打点水洗洗,一会?儿上点紫药水,明天应该就看不出来了。”
楚意没说疼,楚屏也没问,两姐妹在楚妈面前都尽量的弱化了这一巴掌带来的伤害,因为她们知道,一但无休止的哭泣喊闹,心疼的是楚妈,左右为难的是楚爸。
两人都不约而同的?忍下了把事情闹大的?想法,起了息事宁人的心。
楚爷爷再有错,那也是楚家兄弟两人的?亲爹,作为孙辈的?楚屏和楚意,除了白挨一顿骂和一顿打,真的?是没有能说理的?地方。
说理,就是长辈为你好,即使长辈错了,那也是年纪大了脑子不清楚,作为小辈应该担待,而非指责。
这是从小到大来自三姑六婆处理事情,当和事佬的常用说词。
楚家兄弟俩厌烦,却也是拿他们这个爹没办法。
眼看着俩老头在水泥地上滚的?满身灰和一脚泥,扶陶老爷子来的小孙子站不住了。
他也就见他爷爷雄起了一碗茶的功夫,渐渐的?就叫楚老爷子占了上风,眼见着他爷要吃亏,他瞬间就扑咚进了两人中间,抱着楚爷爷的一条腿就往外拉,边拉边喊他爸,“爸,爸,爷爷叫人打了,你快出来,再不出来爷爷就要没了。”
他比楚开还小三岁,长的又黑又小,细细条条的还没有一米高,而楚开有他这个年纪时已经一米出头了。
陶老爷子悲愤的点没错,楚家人平均身高在一米八,连最弱的楚屏都长到了一米六,楚奶奶年轻那会儿更是有着大高个的美名,哪怕老了,坐着也比他那站着的?老伴高。
陶大奶奶,身高不足一米四,她的三?个孩子,长子一米六,次子一米六五,长女一米五五,干什么事情找什么对象,都因为身高不足的原因被人压上一头。
眼看第三代也没能改良矮子基因,陶老爷子早闷了一肚子肝火,医生越不让他干什么他越对着干,挂在嘴上的?一句话都是早死早超生,来世不当矮坡子。
他长子接了他的?班当工人,次子和楚二叔一样,在市场上盘了家店卖干货,这小孙子就是次子家的,他扯着嗓门喊来了他爸陶二,流着鼻涕帮他爷爷扯后腿,陶二叔不知道眼下这闹的是哪一出,就揣着手和楚家两兄弟站到了一边,和与他更熟悉的?楚二叔咬耳朵,“二哥,你们这是干什么?不拉?”
楚二叔闷不吭声的?斜了他一眼,“你去拉。”
陶二叔平时看他老子死气沉沉的?,一副就要往棺材里爬的样子,难得看他有现在的这般活力有干劲,立即呵呵乐着摇头,“那就让他们再打一会?儿,俩老头骨头都脆了能伤着谁?算了,咱跟后头看着就行。”
他没听见两老头前面的交锋,楚二叔就跟看傻子似的看向他,“镇上的?刘医生是不是有说过你老子一激动就有中风的?危险?你是想让你哥下了班来捶你?”
陶二叔立马乐不起来了,他比楚二叔小四岁,天性带着吊儿郎当样,但最怕的?却是他大哥,他大哥是没他高,但拳头却比他硬,捶起人来巨疼的那种,楚二叔小时不懂事那会儿曾当面骂过陶大哥是小矮子的?话,然后就被教做人了。
所以,这两人,都挺怵陶大的?。
楚开先?时还站在一边瞪着眼干看,他其实不太喜欢他爷爷,但同时他又知道他爷爷是他在这个家里最大的靠山,但凡有什么事,求父母不行,去求爷爷一求一个准,因此,他对着楚爷爷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情,孝心有,恭敬也有,但就是亲香不起来,不似陶小林这样敢和他爷爷没大没小般玩闹。
他其实还挺羡慕陶小林的?。
在陶小林扑上去的时候,他咬着唇觑了眼他爸和他大伯的?反应,发现两人都没说什么,便犹豫着没动,可当看见楚爷爷的腿被陶小林拉的?往一边拐,脸上露出痛楚时,他就站不住了,跳着脚的?冲进了战场。
于是,楚屏家门前由原来的两个老的?扭打叫骂,变成了两老两小掺和着扭成了团的撕叫捶打,场面竟一下子搞笑了起来。
季骁从头看到尾,发现在场的所有人里,竟然只有自己是目前最合适叫停这场闹剧的人。
楚家母女团团回了屋,根本懒的?理外面的吵闹,巴不得打的?越凶越好,有息事宁人的心并不代表就甘心,楚屏那小呆子在想什么东西,他瞄一眼就看出来了。
“阿弥陀佛……观自在菩萨……度一切苦厄……”
季骁端坐在门栏边,双手合十面对着打的?难解难分的?两老两小念起了心经,那空鸣声袅袅传来,伴随着他轻若游吟的?颂经声,瞬间就将?场中几个小辈给惊回了魂,而打架的两个老的?因为耳力,后知后觉的?才听见经声,听见时便也停了手中的撕打。
季骁再次念了声,“阿弥陀佛,两位施主,可能悟否?仇可解否?怨能放否?撕闹解决不了心中的苦闷,郁结于心累人累己,两位施主年纪都大了,还是要清心静气些才好,倘若因为一时气愤,伤了和气还能修持,伤了人心可就难补了,而且,从两位施主的?话里听来,两位都是相处了几十年的老友,时间如梭,该过去的就让它都过去吧!阿弥陀佛,修个来世缘也未尝不好。”
他其实没这么正尔八经的?做过劝和的?事,只在师傅身边看过,因此初时还有些生疏,嗓子紧的甚至说的?有些抖,但他调整的很快,半文半白的将?意思说了个清楚,心里头直替自己抹汗。
还好众人这会?儿都没什么心思捻错,这要叫师傅知道了他这两天连续的拽文嚼字,大概要去看看天上是不是要下红雨了。
从前追着也不肯念的?经,这下好了,遇到楚屏也不知道跟着念了几回,整一个麻烦精转世,偏还让人免不了的?要帮她。
简直郁闷死人,他肚子都念饿了。
陶老爷子被赶上前来的次子和小孙子扶了起来,赤红着脸气哼哼道:“我跟他从此往后就绝交了,哪还有什么来世缘?认识他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你去问问他这两个儿子,下辈子还愿不愿意给他当儿子?哼,不修德的?老东西。”
楚爷爷身边只有一个楚开,楚开人小力气也小,扶的就有些吃力,楚爷爷看着站在对面不动的两个儿子,闭了闭眼睛,挣开楚开的?搀扶,一个人挪动着脚步往回走,楚开跟了两步又回头看他爸和大伯。
楚爸这时才道:“开心,送你爷爷回去,今晚你就在老宅里休息吧!明天我去邮局打电话叫你奶奶回家来。”
楚开眼巴巴的往楚妈这边看,楚妈这才反应过来,“孩子还没吃饭呢,叫他吃了饭再去。”却半个字没提楚爷爷的话。
她不提,楚爸便也不好张口,最后还是楚二叔叹了口气上前道:“爸,我送你先?走,等开心吃过饭再换他来陪你。”
楚爷爷一声不吭,披着一身脏衣服,晃动着身体要往家走,却只往前迈了两三步的样子,整个人就往前一把栽了出去,顺着楚家门口的下坡路骨碌碌的?滚出了老远。
陶老爷子:……天地良心,我一个没他壮实的?人没倒,他怎么好意思碰瓷?
都说人老成精嘛,陶老爷子看楚爷爷倒了,他也很干脆的?歪进了次子的?胳膊肘里。
陶二:“爸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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