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逆光

“梨小姐,你的伤还没愈合,怎么起来了?”

梨离换好衣服推开门的时候,撞上提着药箱进来的护士,她一脸惊讶地连忙过来拦着她。

一个月前,梨离在一次任务中受了伤。

虽然自从她进入黑手党以来,就一直伤痕不断,所以她很少穿短裙,避免露出那些丑陋的伤疤。

但是一个月前,梨离受的伤是前所未有的致命伤,敌对组织埋伏在那里的爆.炸装置,梨离本有可能躲开,头顶大楼炸碎的玻璃碎片如雪花一样片片坠落,梨离却条件反射地扑向了太宰治的方向。

而后,她在淌满的血迹中昏迷过去。

再次醒来,已经是几天后了。

漫长的养伤住院生涯里,不少同事都过来看过她,怕她无聊,给她买了许多零食和书籍,轮班结束后会过来陪她聊聊天。

梨离很感动,但也有些疑惑,自己什么时候人缘这么好了?

她从小就很少跟别人交流,同龄孩子带给她的都是无尽的羞辱和取笑,被带回藤原家的那三个月,也活得像个被监视的犯人。

太宰治将她带回黑手党以后,总算是比之前的环境多了几个说得上话的人,可说到底,黑手党也不是什么人情温暖的地方。

比如说,她曾经很信任的井田遥人,她说什么她都听,她的许多任务做不了,梨离也会帮忙。

可是后来没多久,井田遥人被赶出了黑手党。

那一厚沓的卷宗都是她亲自处理,那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曾经相信过的人,背地里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

亲自将井田遥人处理完,转身离开时,她听到井田遥人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着:“梨离,你真以为你在太宰治心里很重要吗?就你的出身,太宰先生一辈子都不会信任你,他只是可怜你而已,所以无论你为他做多少事,你也就是个普通的部下而已,要抛弃你的时候,他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曾经在夏日祭上,太宰治说过她在处理自己的人情世故上像个傻瓜。

她不懂是什么意思。

别人不喜欢你,你感觉不到吗?

……原来井田遥人一直都不喜欢自己啊。

她人任务经验丰富,训练营最短时间毕业生,本是一把没有任何感情的刀。

太宰先生的命令就是一切。

太宰先生的意志就是绝对。

所以即使任务对象是她曾经最信任的井田遥人,她也该利落地处理干净,然后像以往每一次任务收尾一样,头也不回地回去复命。

可是那天,井田遥人的辱骂,她站在原地听了很久很久。

直到日落归于无息,梨离才缓缓从待了一个下午的角落的石阶上站起来,抬起头的同时,她看见了太宰治的脸。

他穿着黑色的西服外套,盘腿坐在对面矮房的屋檐上,手里正拿着游戏机,手上动作疯狂按动着。

渐暗的黄昏里,他的身影也仿佛融在黑暗之中。

可他抬头看过来的一瞬间,仿佛连沉沦的落日都亮了,他弯着眼笑得若无其事,“呀,阿离怎么在这里?”

他收起游戏机,从屋檐上跳了下来,两三步信步走向她,嘴上同时说着:“找了你很久呢,任务完成得怎么样,处理内部叛乱人员,证据完整,应该不是什么难题,怎么阿离一副要哭的样子?”

梨离呆愣愣站在原地,望着晦暗模糊的逆光里,他满是笑意的眼睛,不知为何,眼泪就掉了下来。

太宰治走到了她的面前,她无声的哭泣像是迷路的孩子,又或者说,她其实一直都在流浪,和他一样。

只是有些事必须要让她看清。

不想看着她眼眸清澈地听不懂别人的算计,不想看到她在被背叛的那一刻才沉入更深的绝望。

尽管让她亲自处理有些残忍,可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不是吗。

太宰治没有任何动作,就那样站在她的面前,逆光里,他的影子笼罩着她。

许久,才听到梨离哽咽着声,语气很失落,像是做错了事被责罚的孩子:“太宰先生……我不知道,井田姐姐一直都很讨厌我。”

她其实一直都是一个成长缓慢的孩子。

内向。自卑。没有自信。不爱说话。不善言辞。得到一次肯定会高兴很久很久。

她对于世间所有的依赖和期待,都放在了太宰治的身上。

她在人情世故上是傻瓜,但他不是。

这些。

他全都知道。

将井田遥人的事情教给她处理,是不得不逼她成长。

看着那个印象里连窃喜都小心翼翼的孩子,头一次在他面前嚎啕大哭,许久,太宰治抬起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柔软的发顶摸起来像是在摸着温顺脆弱的小动物。

梨离在那一瞬间停止了哭泣,她泪眼朦胧地抬头看着他,泪光里是不敢置信的微弱光亮。

清冷的鸢眸有微微的柔光,“不必为了会伤害自己的人伤心,这不是你的过错,也不必因此怀疑自己,这个世界远比你想象中更大,外面的世界很温柔,不会因为你渺小而放弃你。”

她泪眼迷茫着,只顾着盯着他温柔的眉眼看。

半晌后才犹豫着小声问出口,“……太宰先生呢?”

他眼底有温柔的光,映着他的身后渐渐暗去黄昏,“我也不会。”

——太宰先生一辈子都不会信任你,他只是可怜你而已,所以无论你为他做多少事,你也就是个普通的部下而已,要抛弃你的时候,他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可是他说,我也不会。

梨离一瞬间笑开了眼睛,还挂着没有擦干的泪水,眼眸璨若繁星,“我也不会放弃太宰先生!”

“很吵。”

“对不起!可是我会永远永远永远站在太宰先生这边,永远不会做伤害太宰先生的事!”

“……,……,真的很吵。”

尽管太宰先生并不渺小。

他是神明。

一定是神明吧。

“太宰不去医院看看那孩子吗?住院了一个月,说过的话连一双手都数得过来,说不定哪天就变成哑巴了呢。”

长长的走廊穿过,脚下的绒毯吸收了脚步声,瑰丽玻璃窗投进来的光影里,太宰治一言不发继续向前走着。

尾崎红叶抿着唇笑:“不过很多平时跟梨离说过话的人都去医院探望过她,总算是没有那么孤独了。很奇怪呢太宰,那孩子平时就不怎么喜欢说话,要说人缘也没有多好,怎么忽然就这么多人都去陪她了呢?”

沉默着的太宰治开了口,轻描淡写一句:“谁知道呢。”

“那孩子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总是傻乎乎地看着门口的方向呢,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对了,太宰今晚忙吗,中也举办了一次小型庆功会。”

“算了,我可不想工作结束以后还要见到那个讨厌的家伙。”

“是这样啊,虽然以往也不曾经常在私下见过太宰,不过,这段时间太宰晚上总是没有什么空呢,在忙什么吗?”

“哪有什么要忙的,跟以往一样,研究新的自杀方式而已。”

“原来是这样吗。”

“是这样哦。”

“梨小姐,你的伤口还没有愈合,有什么急事可以让我们帮忙。”

太宰治坐在医院住院楼对面的屋顶上,黑色外套披在身上挡着入夜的寒风,他清冷的眼眸在晚风里也没有融进光。

对面的住院楼里,那个病房里发现的一切都能看到。

所以他当然也看到了梨离穿上外套走出病房的时候,恰好开门进来的护士连忙拦住她,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垂头丧气地回到了病房上坐好。

护士进来以后,做好了日常一系列检查和记录,时间不长,很快就离开了。

头顶的白炽灯洒着白光,她一直静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白色灯光下显得孤独又渺小。

就像第一次在藤原家的大火里见到她时那样,孤零零坐在废墟角落里,等待着什么,亦或是什么也没有想,只是习惯了不反抗,沉默接受这个世界给予的一切重量。

“太宰先生真的很无情呢,阿离好歹也是为了太宰先生才受的伤,太宰先生居然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她。”

“阿离本来就很内向一个人,只有看到太宰先生的时候才像活过来一样,咱们都看得出来,住院养伤那么闷,过来探望一下,心情转好,恢复也会快一些吧?太宰先生那么聪明一个人,怎么会不知道。”

“以前阿离受了伤,太宰先生都会关心关心,偶尔我还看见太宰先生帮她上药呢。别看太宰先生总是漠不关心的样子,对阿离倒是挺亲切的,不过阿离挺可怜一个孩子,听说被带回黑手党那天就家破人亡了。”

“这回谁知道太宰先生在想什么。”

“大概真如传闻那样,太宰先生身上流着的血比这个城市任何人都要黑,他对阿离关心只是看她可怜而已,其实也没有多么放在心上……”

“你们。”

——啪的一声。

水壶在他们脚边碎裂开,四分五裂,发出骇人的巨响,还没走的两个人被这忽然的动静吓得脸色发白。

病弱的少女站在楼梯口处,披散的长发垂在背后,从窗户吹进来的风拂过,白皙秀致的脸因为生气而染上几分气色,“不要让我听到你们说太宰先生的不好!他……他才不是什么冷漠无情的人。”

因为受了伤,医生一直交代她静养,这会儿因为愤怒而起伏的胸口扯到了伤口,她捂着胸口隐隐作痛的伤口,再次对他们说:“不要说太宰先生的不好,他本来就是很忙的人,我……我本就不该给他添麻烦,所以,这样就最好了,我没有给他添麻烦就最好了。”

可是为什么。

眼泪在往下掉。

不应该难过的。

她没有耽误太宰先生的事,没有给他添麻烦,这不是一直以来的愿望吗,她不想给太宰先生添麻烦。

为什么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啊。

……停下来啊。

“阿离很喜欢烟火?”

“是啊,多漂亮,太宰先生不喜欢吗?”

“在绽放的瞬间就注定是凋落的开始,烟花的美丽太过热烈,晃亮了所有人的眼睛,但是无法永恒,只有片刻的绚烂停留在人的记忆里,这样的美丽让人无法忘记,但也太过短暂。”

“……虽然不太明白太宰先生的意思,可是,为什么要说它短暂呢?”她茫然地眨了下眼睛,黑亮的瞳仁里映着烟花和他的影子,“这一刻的美丽会永远留在人的记忆里,不是吗?只有被遗忘的东西才是消失了,相反,只要这个世间还有人记得它,它就永远存在着。”

楼道间的脚步又恢复。

那两个在他的暗示下过来探望梨离的部下,在安抚了梨离的情绪后,从楼道离开了医院。

太宰治站在墙角的影子里,细白的手放在楼梯扶手上,顿了顿,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他向着与梨离病房楼层相反的方向离开。

……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