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69

梨离保持着动作没有改变。

刀叉的尖端抵在川崎高志的喉咙上,以她已经算是丰富的暗杀经验,脖子间哪里是人类最脆弱的位置,她了如指掌。

只要稍微一用力,哪怕只是一把刀叉,她也可以让川崎高志永远地闭上嘴。

但她始终没有动手。

不是怜悯,也不是犹豫,而是……知道没有用。

川崎高志笑得依然客气礼貌,宛如旧式氏族的子弟,本该穿着和服欣赏落樱,“梨小姐可以把这个放下来吗?举久了会累的,顺便,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中午吃炒饭怎么样?”

没用的。

杀不了他。

因为这已经不是他的身体了,即使杀了他,他也可以在另一个身体里活下去。

不然,太宰治怎么会这么久都没有追查到川崎高志的下落。

甚至现在也没有找到这里来……

第几天了,算上今天,是第三天了吧?

窗外大雨滂沱,雨声沉重地碎在地面,整个世界都在雨幕之中。

厚厚的落地玻璃窗将雨水隔绝在外,只能听着不绝于耳的雨声,却不知道这是哪里。

忽然想起,上一次和太宰治的分别也是在一场暴雨之中。

同样的天气,让人莫名多了几分不安。

这三天里,梨离都尽可能地表现得顺从一些,企图从川崎高志口中探知点什么,可川崎高志就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她的任务经验已经丰富,知道怎样用巧妙的话术试探自己想要的信息。

但……川崎高志,她真的无从下手。

他并不是完全拒绝交流,相反,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要没有涉及他不能回答的问题,问什么答什么,十分坦然。

而他不愿回答的问题,他总能弯弯绕绕聊到其他方面去。

“我不吃炒饭。”

梨离放下了刀叉,钢质材料落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川崎高志神色不变,仿佛自始至终只是想关心炒饭的问题,他眨了下眼睛,“那真的很遗憾。”

“川崎先生,我的异能是什么?”

“既然你是从四年后回来的,你还不知道吗?”

其实心中隐隐约约有个大概的概念。

可是,怎么使用,什么时候可以使用,具体的事情她一无所知。

“反正都是即将失去的东西,不必太过在意。比起这个,不如问问,你和太宰治的过去?这样说不定你就会和我在同一个战线上了,到时候你帮我完成后续的计划,也许我会留你一条命。”

川崎笑得清淡,瞳孔里的笑意却有点蛊惑人心的意味,仿佛真的在考虑可行性。

梨离问:“和你同一战线是指?”

川崎高志笑得十分坦然:“我的任务有两个,一个是提取异能为藤原先生所用,另一个则是黑手党,所以我想要太宰治的异能和他的命。”

梨离挑眉看他,“那我怎么可能跟你同一战线?谁都可能杀他,但绝不可能是我。”

“现在的你当然不愿意,可如果一旦你想起来了所有,也许你的恨并不少。”

“我不会恨他。”

“真是有趣呢。”

“什么?”

川崎高志目光转向窗外的雨,灰蒙的天色映在他的眼底,他笑了笑,“即使没有了记忆重来一次,你的立场依然没有变过。明明身体里流着藤原先生的血液,却始终站在对立一面,我是该笑你可悲,还是羡慕太宰治?”

“这个问题你该问问藤原先生,流着藤原先生的血液又如何,他也从来没有把我放在亲人的位置上。”

川崎高志仍然在笑,却多了几分悲悯,看起来更像是嘲讽,“可对于太宰治而言,你也只是一条狗而已。他让你咬谁,你就要咬谁,不能背叛,不能逃离,偶尔给你点笑容摸摸你的脑袋,想必你感动了许久许久,可那天只是他心情好而已,并不是因为你多么多么出众。”

他所说的话,明明跟她的记忆不相符,像是在说另一个人的经历。

可是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钢刀,精准地刺在心口,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万箭穿心,也是这样的痛觉。

梨离努力克制着想用刀叉把他插死的冲动,“能不能说点我听得懂的话?”

“可以哦,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给你看你和太宰治的过去,看一百遍都可以。等你想起来一切以后,如果你恨他的话,那再好不过了,我会向藤原先生汇报这件事,到时候,藤原先生的身边也会有你一席之地。”

“别开玩笑了,他如果真的在身边留有我的位置,也不至于在我出生时就成为他的棋子。”

“不太好糊弄梨小姐呢。”

“彼此彼此。”

“总觉得这样才有趣,不然这些天太难打发了。话说回来,梨小姐要看吗?”

他目光真诚地询问她,眉眼温和。

梨离却下意识地退缩着,就好像,明知道即将触碰的是痛苦,所以,条件反射地拒绝了。

她稳住心神,正要开口说什么,川崎高志忽然神色一凛,他屏住呼吸谨慎地听了一会儿。确认了什么事情以后,目光肃然凝起,随即在梨离还未反应过来时,已经拽过她大步向外走去。

他的力气很大,梨离根本无法挣脱,好在川崎高志并没有打算走远,而是把她带到了楼顶。

暴雨倾盆而下,瞬间劈头盖脸砸下来,冷得人直打颤。

此时梨离才看清这些天自己待在什么地方。

横滨港区,距离海岸很近,低头望下去是遥遥无际的海面,由于连续下了一个多月的雨,海平面并不平静。

雨水兜头落下,砸在海面上荡起一片,宛如吞人的游魂。

忽然从室内到了雨中,大雨砸在身上、手背上、脸上,有些令人窒息。

梨离却不敢说话,因为川崎高志将她带到楼顶以后,一把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匕首抵在她的喉咙间,刀柄上是一朵残缺的四瓣樱花。

他目光狠厉,不同于这些天的凉薄随意。

而他和梨离的脚下,高塔垂直的地面上,黑压压的一片站满了人,那是梨离非常熟悉的画面。隔得太过遥远,人影攒动,她无法看清其中是否有太宰治的身影。

脖子间的刀刃贴得太近,她也不敢妄动去窥探。

川崎高志的视野比她宽敞许多,他拧着眉看了许久,确认了其中没有太宰治。

尽管心中隐隐察觉不对劲,仍然有了几分了然的笑意,川崎高志压制着她,对她笑着说:“梨小姐,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你对于太宰治来说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梨离没说话。

他说:“无论重来几次,他都不会选择你。我说得没错,你就是他养的一条狗而已,他怎么会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来?本还以为梨小姐有些价值,现在看来,或许我赌错了。托你的福,因为你太不中用了,连走进太宰治的心都做不到,我的计划又要拖后了。”

说到这里,他轻蔑地笑了笑,“你说,他这样一个人,会不会为了什么而哭泣?”

梨离想了想,还是决定回答他:“不会。”

“唔,为什么?”川崎高志没想到梨离会回答他,他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了几分兴趣。

“哭是一种逃避行为,而太宰先生从来没有逃避过自己。”

隔着雨幕,她遥遥望着塔下的海面。

汹涌滚起的波浪上是厚厚的雨雾,时起彼伏,仿佛吞人的回忆。

记忆里的太宰治,时而温柔时而冷淡的眉眼,他其实一直都是在深渊里嚎啕大哭的孩子,他总是向往着死亡,却也在等待着有人可以把他从深渊里拉出来吧?

“很棒的回答。那么,你死了的话,他会不会哭呢?习惯了孤独的人好不容易触摸到了一点光和暖,却又要跌落回无人应答的深渊里,明明差一点就碰到了救赎的机会,再次陷入黑夜里,恐怕再也不会相信救赎了吧。”

川崎高志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梨离再次微笑,“别光顾着问我,我也有问题想问你。”

“胆子不小嘛。”

“因为今天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看到这个世界了,所以……临死前想知道一点关于自己的事,不过分吧?”

“觉悟不错。”

“是太宰治把我带回黑手党的吧?”

“就这么简单?”

“我的意思是说,被我遗忘的那段记忆里,是太宰治把我带回黑手党的吧?漫天的火光,燃烧成灰烬的藤原家,我是在那一天被太宰治带回去的吧?”

川崎高志愣住,“你想起来了?”

“一点点。”

“太宰治亲手烧毁了你的家,藤原一族昔日荣光灰飞烟灭,你既然想起来了这段过往,难道不恨他?”

“回答你一开始的那个问题,”梨离咧嘴一笑,隔着雨幕,望着塔下移动的身影,人影重重叠叠,雨水凌乱里已经没有了太宰治的身影,“他不必相信什么救赎不救赎的,因为——”

身后的门被狠狠撞开。

砰的一声,伴随着训练有素的脚步声和枪械配件碰撞作响的零件声,她和川崎高志被一众枪口包围。

梨离在这时缓缓说出未说完的后半句,笑意温柔,“太宰治就是救赎本身。”

高塔屹立在倾斜的暴雨里,狂风卷席着雨帘,隐隐可以听见脚下的海波浪涌起,仿佛困兽的嘶吼。

川崎高志用力握紧手中的匕首,冷冷看着将他包围住的黑手党成员,“能找到这里来,不愧是太宰治。”

“但,他不会亲自来救你呢,梨小姐。真可怜,又一次被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