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钟,酒吧。
织田作之助走下楼梯的时候,看见太宰治已经坐在吧台前。
像是坐了许久了,正戳着酒杯,看着玻璃里面的金色波浪晃动。
太宰治探出脑袋打着招呼,“很久不见了嘛,织田作。”
“有一个星期了吧。”
织田作之助坐到了太宰治身旁,从酒保手中接过蒸馏酒,问道:“看起来心情不太好,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没有,不过我在思考一些问题。”
“什么样的问题?”
“上个月,从天而降一位有趣的女性。”
织田作之助对太宰治的措辞有些疑惑,“从天而降?是不是过于浮夸了些。”
“没有哦,的确是从天而降。当时我正在海边考虑着怎样跳下去自杀,她忽然从上方掉进了海里。”
“跳海自杀?”
“不是,她没有任何要自杀的迹象,”太宰治敲着酒杯的玻璃,“甚至还要阻止我的自杀。”
他一手撑着脑袋,绷带遮住了半边眼睛,只从语气听不出他的情绪是欢喜还是怨念,“总之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自杀成功过。”
织田作之助稍微想了一下,“她跟你有过什么过往吗?”
太宰治摇了摇头,“不,我很确信,从未见过。”
他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细长的手指轻轻敲打着玻璃,细微清脆,“但她似乎认识我,甚至可以说,很熟悉,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我在想什么,我要说什么,哪怕我故意误导她,她也可以猜到我的真正想法。”
转头对织田作之助笑起来,有几分孩子气,像是在分享什么有趣的玩具,“很神奇是不是?”
“确实很神奇,或许她会读心术之类的?”
“我观察她很久了,就是一个普通人,胆子小的要命,怕黑,怕鬼,怕痛,连看到丑一点的东西都会皱眉。”
“太宰,你十八岁了吧,或许你可以换个思路,既然是个女性,或许……是对你有什么爱慕之情呢?”
玻璃杯上敲动着的手指停了下来。
太宰治仍然保持着单手托着脑袋的姿势,绷带遮住他这半边侧脸,看不见他的眼睛,“我有想过哦。”
“结果如何呢?”
“我给了她接近我的机会,又邀请她去黑手党工作,可是过去了半个月,她依然在忙忙碌碌地打工,丝毫没有考虑过我的提议。甚至像是刻意与我保持距离一样,只要我不自杀,她就绝对不会出现。”
织田作之助想了一会儿,“既然只是这样的话,也没什么不好。”
太宰治闹脾气似的皱着眉,“这样一点都不好,因为她的出现,我再也没有机会自杀成功了。”
手指又恢复了活动,敲着酒杯玻璃,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她说会在二十岁之前保护我,不会让我自杀成功的。”
织田作之助平静的脸终于露出一丝意外,“她这样说?要保护你?”
太宰治似乎很高兴地说,“很有趣对不对?”
“的确。”
“还没有人这样说过呢,而且是个这么弱的家伙,但不得不承认,她说到做到了,只要我开始计划自杀,她就会在五秒内到达,而且奇奇怪怪的手段很多,总有办法阻止我的自杀。”
“是个不错的开端。”
“什么开端?”
织田作之助露出笑容,“恋爱吧。”
“听起来很无趣啊。”
“刚刚不还在说很有趣吗?”
“不是一回事啦,难得有人这么执着于阻止我自杀,而且成功率高得离谱,我忽然觉得,我的自杀难度系数变高了,这样高难度的自杀难道不是很有趣吗?”
“不敢苟同。”织田作之助抿了一口酒,“总之,是个不错的开端。”
自从那天晚上以后,梨离已经一个月没有见过太宰治了。
他似乎终于消停了,没有再想方设法自杀。
虽然说他本人的确热衷于自杀,但是,前段时间频繁的自杀,有故意折腾她的嫌疑,像是乐此不疲的恶作剧,现在终于失去了恶作剧的乐趣。
即使每天晚上的梦里都是他。
时而是他二十几岁的样子,时而是他十几岁的样子,可无论哪种,他都仿佛站在黑夜的边缘,身形孤独,脚下是万丈悬崖和无边寂寞。
想起最后一起看的那场电影,是部甜中带虐的电影,梨离当时哭得眼睛红肿,尤其是女主角看着那个与她深爱的人有着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说话语气,他却再也没有两个人共同的经历和回忆,眼睁睁看着他注定走向死亡,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能说。
那时候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影院里都是女孩们的啜泣声,一转头太宰治平静得很,甚至还十分贴心的给她擦着眼泪,她心里不平衡,就质问他为什么不哭,这么感人你怎么不哭。
太宰治说,也不是所有伤心都是要哭出来的。
当时无法体会,只觉得说这句话的太宰治像是站在悬崖边,任谁都可以拉一把,却没有一个人拉住他,只是眼睁睁看着他的身体在深渊中下坠。
明明说好了,却还是把他一个人丢在了孤独里。
她曾问他有没有为了什么哭过,他回答说有,尽管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事值得太宰治落泪,可她真的不希望看到,因为仅仅是看到他落寞就会心碎。
“梨小姐怎么会在这里?”
眼前是黑暗。
隐隐约约有熟悉的声音,是太宰治。
梨离有些头晕,睁开眼时眼前一片漆黑,身体摇摇晃晃有些站不稳,是低血糖的症状。
以往这个时候太宰治早就将她抱起来了,而现在居然毫无动静,像是在故意看她笑话一样,她脱口而出:“你是不是不想混了?蛋糕别想吃了,蟹肉罐头也别想吃了,我拿绷带搓根绳子给你上吊算了。”
面前的太宰治静了一秒。
他的身旁站着黑手党的手下,除了黑手党里的其他干部,头一次听见有人这样对太宰治说话,不免露出吃惊的神情。
“绷带搓的绳子,结实吗,会不会吊到一半就断了,不仅没自杀成功,还要忍受勒住脖子和摔倒的疼痛。”
梨离伸手要去锤太宰治的手在空中停顿。
低血糖造成的视野昏黑此时渐渐清明,她看清楚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黑色的西装服,绷带遮住了一只眼睛,站在距离她一步之遥距离,清冷的月光落在他的身上,身形清瘦。
是十几岁的太宰治,她潜意识里认错了人。
直到现在都还没有习惯身边已经没有熟悉的怀抱了。
太宰治的目光上移。
看着她挥舞在空中的拳头。
微微有着笑意,声音好听,“这是什么,要揍我吗?”
“要揍人的话,这样的拳头明显不行,根本不会痛的,要像这样,这样,然后这样,一拳打下去,对方说不定会直接死掉哦。”
太宰治看起来很高兴,正心情愉快地教着她如何打拳。
梨离笑起来,停顿在空中的手向下落到他的面前,语调轻扬:“听得不太明白,你给我比划一下?”
手就伸在他的面前,这个比划是怎样的比划,再清楚不过了。
太宰治站在面前,身体都隐在黑色的外套里,黑色柔软的头发随着海风微微拂动着。
他似乎没有什么意见,没有过多的表情,尽管以他的头脑不可能不明白她的小心思,他的手搭在她的手腕上,捏着她的手腕将方才的动作带着比划了一遍。
最后的动作,他带着她的拳头停在了距离他的脸只有微毫的距离,他说道:“就是这样,如果用点力的话,我可能会直接飞出去,如果运气好,还能在空中转上两圈,如果再幸运一点,脑袋直接砸到礁石上,我就可以离开这个世界啦。”
他的手有些微凉。
或许是夜晚的原因,又或许是海边的风。
他的脸近在手边,忍不住想去捏一下,但这样的想法还是只能克制在心里。
本来,让他带着自己的手比划一下,就已经有调戏他的成分了,偏偏他毫无知觉似的听了她的建议,真的带着她的手比划了一遍。
他放开了她的手,尽管她很舍不得。
“还没有回答我呢,梨小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海岸的对侧是港口黑手党的大楼。
黑夜是属于黑手党的时间,此时的黑手党灯火通明,正是夜晚的盛宴,灯火辉煌倒影在海面上,仿佛繁星神明坠落于海。
“我才想问呢,我就是坐在这里看看海景,太宰先生为什么要在这里?”
“啊,黑手党大楼的夜景好看吗?”他意有所指。
“很好看,那么太宰先生呢?”
“是路过。”
“我不相信。”
“自从一个月前对你发出了邀请,我就一直在等你,可是等了整整一个月呢,果然只要我不自杀,梨小姐就不会出现在我面前。”
“与其说是等了我一个月,不如说这一个月是考验期。”梨离直白地戳穿了他的胡说八道。
太宰治笑了起来,很高兴似的,“果然被看穿了啊。怎么样,考虑好了吗,要不要加入黑手党,做我的直属部下,工作方面肯定给你安排能够胜任的内容,或者执行任务的时候在后面给我用绷带搓根绳子,随时吊死我,好像也不错。”
“是不错,但是吊死你就免了,你不要妄想自杀成功了。”
“真是遗憾啊。”
太宰治黑色的头发和外套在夜风中微微吹动着,眼睛却温柔明亮得如同海面上坠落的灯火,稀稀落落都是星光。
他明明处于黑暗,融入黑暗,连渴望都是堕入深渊,可他举手投足都仿佛救世的神明,像是伸手就可以触碰到的星辰,永远在黑夜里,却永远是光。
“那我什么时候入职?”
太宰治伸手指了其中一栋大楼,“还是随时都可以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