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她来不及擦拭眼角渗出来的泪花儿,只能紧紧地抿住嘴唇,缩了缩脖子,手指轻颤,偷偷抓住杨子规腰间露出的半点衣角,低头将脸埋了下去。
林溪生来不是一个绝情的人,在面对过去几任无疾而终的情人时,他们分离的姿态总是漂亮而缠绵的,即便是多情执着的周梅染,她也能以优雅坦然自居,唯有在面对杨子规的时候,她做不到,她有些失了分寸。
杨子规感受到林溪此时的松软,终于抬头,重新站直了身体。
他伸手,将林溪脸颊散开的发丝撩至耳后,视线追随光线绕了一圈,发现林溪的脸其实也比之前清瘦了一些,并没有想象中放肆轻狂的模样,眼角带泪的孱弱,更像是一只梨花带雨的鸟儿,略微一叫,便能带得他的心尖生出一股撕扯似的疼痛。
林溪低下去的后颈裸/露在空气里,感觉到冷风顺着衣领灌进来,悄无声息地打了个抖,双手拥住杨子规的后背,轻声告诉他:“先分开一阵好不好,你让我冷静冷静,好不好。”
她故意将声音放得很轻,也不去看面前的男人,她知道杨子规在面对她这样柔弱的姿态时,一向很难说出一个“不”字来。
杨子规于是也的确没有拒绝,好一阵没有说话,两人靠在一起站了许久,直到客厅的时钟因为整点突然响起,他才弯腰将怀里的人一把抱起来,将她放进自己身上,在客厅的沙发里坐下,手指顺着她的头发一点点往下,低声说到:“你想冷静,我不打扰你,但你得知道,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女人,无论外面的新闻,外面的人,甚至我身边的朋友说了什么,我的心里,只有你。”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沉,胸口的肌肉因此上下起伏,林溪靠在他双手之间温暖的怀抱里,只觉得这怀抱可真是让人贪恋。
她有一瞬间,甚至无比愚蠢地羡慕起那些因为出轨而争吵不休的情侣来。
她想,如果她和杨子规之间的隔阂,也能那样简单,只是一个赵晓年,只是一个杜思涵,又或是任意一个不知名的女人,他们庸俗的因为欲壑难填而分开,又庸俗的在花言巧语里和好,这样的庸俗,这样的平凡,该多好啊。
可她和杨子规不是,从来就不是。
事实上,杨子规的存在更像一种心尖上的讽刺,他让林溪无比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父亲对于婚姻的不忠,让她见识到自己沉迷欲望之后的肮脏堕落。
他们是两个生来就该彼此抹杀的人,怎么能够拥有荒唐的爱情。
当天晚上,杨子规没能久留。
何笑笑刚一下班便早早赶了过来,看见杨子规也不意外,只是低头告诉林溪:“夫人说你今儿晚上一定得回去。”
声音高亮,不知是说给听。
林溪点点头答应,没有再说话。
林家在美国的分公司上星期出现了贪污丑闻,一下撤下去好几个管理,林涧作为公司高层,临危受命,过几日就要亲自去往美国,秦梳不知他这一去得是多久,可是她难得对林溪提出这样的要求,让女儿必须回家同自家哥哥多吃几顿饭。
杨子规没有留下林溪的理由,他站在楼下,只能沉默看着林溪离开。
他不知道林溪这一句“冷静”需要多久,也不知道林溪“冷静”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他对于他们的这一段感情,有一种近乎纵容的执着,他甚至不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他只是无比固执地认为,林溪不能忘了自己,她不能在抱着别的男人时忘记自己,就算她身边真的出现了别的什么小玩意,她也得是挣扎的,得是煎熬的,他不会让她在别的感情里好过,他要让她只要想起自己,就会生出隐秘难言的爱欲。
小助理晚上送杨子规回到公司给他安排在天海苑的公寓。
杨家在机电厂的房子已经卖了,那地方没有什么杨子规不可割舍的回忆,老太太离开之后,甚至连最后一点居住的意义也不再有,徒增烦恼,不如抛去。
小助理提前一个星期就把家给他搬好了。
第二天,他拿着《探索者》的剧本过来,一起带来的,还有杨子规以前就喜欢吃的鱼片粥。
剧本是全英文的,杨子规在里头戏份不多,其中很大一部分还是动作戏,可公司依然趁他休息这一段时间,给他请了一个英语女私教用以纠正口音。
私教年纪不大,北外毕业的正经研究生,留过学,得过奖,家庭背景优越,据说家里在天合里也有股份。
这样的人给杨子规做私教,其实是有一些屈才的,可女人浑不在意,她几年前杨子规还只在网上小有名气时便是他的粉丝,此时能够近距离接近自己喜欢的男明星,她还觉得挺高兴。
杨子规一向不喜欢将私事扯进工作,特别是在意识到这位女私教的暧昧心思之后,他的不悦越发明显,到后来,索性直接拒绝了她的上门。
刘元因此难得对他冷言冷语了几句,无外乎是怪他不识好歹。
杨子规靠在床上,手里拿着剧本,心里只觉可笑,他想到过去的刘玫和肖静,又想到如今的刘元和女私教,觉得原来兜兜转转走一圈,他依然还是这些人眼里明码标价一般的待卖品,他在这一刻,无比想念起了林溪。
林溪之后却再没有回过公寓,她跟着林涧去了美国。
杨子规在艺声大楼下找到何笑笑,问她林溪的归期。
何笑笑脑袋摇得夸张,回答得却十分平淡:“这我可说不好,林总的事,我们外人哪里好问得太多。”
杨子规于是真的没有再问,他只是一天天开始变得焦躁起来。
他在剧组时,尚且可以用每天饱满的工作压制脑中的各类胡思乱想,如今离开剧组,他整日待在家中,面对手上有如天书一般的剧本,即便苦苦压抑,那些积压久时的情绪却依然肆意生长起来。
有时他看着手上剧本里一大段一大段的英文台词,脑子里全是林溪轻声笑着读英文的样子;在厨房里热饭,他也会走神,想到林溪那时从后面抱着自己,娇声撒娇的样子;甚至是洗澡、浇花、晨/博时,他都会毫不意外的想到她。
他清晰的知道,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要想念这个叫做林溪的女人。
可他找不到出路。
他有时早上起来,感觉到身下的异样,心中会生出一股自我惩罚般的撕扯,他放弃了像大多数男人那样正常的自我疏解,死/尸一般地躺在那里,目光往向窗外的天空,残忍的让那些躁动在体内随时间一点一点变得冰冷,变成死去的粒子。
那过程虽然痛苦,却也有一种自虐般的快意,你会比任何时刻都更加清楚地意识到,意识到欲望这玩意儿的消亡,意识到一个女人施加在你灵魂上的枷锁,你可以像没有贞洁的上帝,那样怜悯的看见,看见一个成年男人干涸卑微的渴望——你从女人的身体里来到这个世界,兜兜转转,又将回到一个女人的身体里去,我们期盼长久活着的生命,丑陋而平俗,它会变得辉煌绚烂,是因为它有一天,也能够为了短暂的欲望死去。
刘宁是第一个发现他这些异样的人。
他在杨子规的公寓走了一圈,看着他窗口死去的几盆花,故作洒脱地笑着问他:“你以前不是挺宝贝这些花花草草么,在外头还特地让我过来浇水,怎么这一段时间整天待在家里,反而自己不把它们放心上了。”
杨子规头发已经长长了一些,散乱地打在额前,遮住了他此时低垂的眼睛,他的皮肤因为这一段时间的居家变得又白了许多,从刘宁的这个角度看去,光影投射,有如凭空出现在世间的海神,漂亮得近乎妖异,却也有着隔离于常人的冷漠疏离。
刘宁许久没有得到杨子规的回答一点不在意,只是又转了一圈,看着他,重新问了一句:“你和林四,是分手了?”
杨子规此时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不远处的男人,歪了歪脑袋:“你听谁说的,她那个秘书?”
刘宁停顿一瞬,摇头回答:“只是猜的,我听公司的人说,她给你拿了《探索者》的资源。她之前对那些…”
杨子规皱着眉头打断他的话:“我不是她之前那些情人。”
刘宁轻砸了一声嘴,索性开口劝到:“但其实,你们在这时候断了,也挺好的。”
杨子规靠在阳台的藤椅上,脸色阴沉:“我说了我们没有分,我不会和她分。”
刘宁坐下来,喝了一口手里的茶水,小心翼翼道:“别这样,老杨,你说不分又有什么用,你们两还能结婚不成。”
说完,他见杨子规低下脑袋皱眉思考,意识到这厮竟然真有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不禁睁开了眼睛,大声喊到:“不是吧,老杨,你可别这么傻。”
杨子规因为他突然的怪叫又抬起了头来,他看着眼前的男人,手指轻敲扶手,语气平静道:“我也是男人,一个男人追求自己爱的女人,这有什么傻的。”
刘宁被他说的一愣,猛地咳嗽起来,脸上涨得通红,嘶着嗓子问:“你…你爱她?”
杨子规因为他的问话,整个人也突然僵在原地。
他脑中很多原本莫名的情绪一瞬间如潮水般袭来,在那些延展开来的爱意里汹涌澎湃。
他在这一刻,猛地意识到,自己原来也像他傻子似的的母亲,像他一生被人唾弃的父亲一样,简单平静地爱上了一个人。
他像是一个没有了后顾之忧的亡命之徒,恍然大悟一般地笑出声来,看着眼前的刘宁,点头回答:“是啊,我爱她。”
刘宁过去纵情声色,很难想象杨子规这样清冷的男人会如一个普通雄性一样陷入庸俗的爱情。
即便他早些时候见过他为林溪失魂落魄的样子,他也只觉得那是一种男人在欲望之中的沉迷,可此时,刘宁看着杨子规的神色,却一瞬间意识到,自己心中这位向来不动声色的“仙人”沉迷的哪里是欲望,分明是那最要人命的爱情,于是,他“噌”的一下站起身来,右手拳头猛地握紧,闭上眼睛沉默了许久,走到他面前蹲下,看着他问:“老杨,你知道,你其实不是你爸的儿子对吧。”
杨子规有些意外他会在这样的时候问起这样的话,低声应是,面色平淡。
杨家这些事在机电厂其实也不算什么秘密,当年向纯跟杨诚青梅竹马,嫁到杨家的时候,肚子里却已经怀了个孩子,就是杨子规,小佟村的两个伯父因此一辈子对他没有过什么好脸色,老太太倒是不在意,依然把他当做亲生孙子,几十年如一日。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刘宁因为杨子规突然变得冷淡的声音像个热锅上的蚂蚁,起身来回晃荡了一圈,“嗵”的一声坐下,目光直视眼前的老友,深吸一口气,终于低声开口道:“林四她老子二十几年前有过一个前妻。”
杨子规觉得心里有些下意识的排斥,坐在原地却说不出话,只是看着眼前的刘宁,示意他继续说。
刘宁于是又低下头去,他实在没法在这样的时候看着杨子规的眼睛,便垂着脸道:“他那个前妻的名字,叫向纯。”
杨子规猛地握紧了拳头,突然从座位上站立起身,身上肌肉一瞬间收紧,下意识想要开口否认,可等他想到林涧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还有向炀那会儿看向林溪时眼神里莫名的情绪,他那些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卡在了嗓子眼里,说不出口,吞不下去。
他站在原地,粗声喘气了将近三分钟,直到将手里的剧本一把甩在旁边的地上,他才又重新平复呼吸,闭上眼睛,阳台上的暖风吹动那些页面,随意飘忽,发出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
刘宁从未见过杨子规这样失态的样子,也说不出什么漂亮的话,许久之后,见杨子规呼吸稍微平静下去,他才又开口安慰了一句:“这事儿其实怪不得你们,真的,老杨,这是你亲生老子犯下的错,跟你们俩没多大关系…”
“他不是我亲生老子!”
杨子规原本平复下去的情绪又再次提起来,粗声打断刘宁的话,他脖子上的青筋鼓起,眼睛也骤然睁大,显得无比狰狞。
杨子规对于亲生父亲这个角色一向是没有任何期待的。
还小一些的时候,他倒是对杨诚与自己的父子关系存在过一些希望,他那会儿总觉得杨诚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那些外人嘴里的风言风语不过是瞎编乱造的不怀好意,直到杨诚去年死在监狱里,他让秦一蓁用杨诚的毛发做了检查,白纸黑字的检查结果终于让他接受了自己和杨诚没有血缘关系的事实。
他那时的第一反应不是羞愧,不是茫然,而是痛恨,痛恨那些提前预知了自己人生的“知情人”,痛恨那位从未见过的亲生父亲。
因为这个男人,杨子规成了一个几十年的笑话,他怀揣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做了一场最徒劳无趣的努力,因为这一段没有血缘的关系,他上不能毫无愧疚面对老太太多年的付出,下不能理直气壮对杨诚生出父子亲情之下的怨怼,杨子规在那一刻突然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没有根的人,他在上一辈污秽的关系里出生,带着原生的罪恶和肮脏。
他有时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这一张脸,会想着,如果那个男人已经死了,该有多好啊。
在林溪离开半个月之后,杨子规开始做梦,他时常会做梦,但从不是这样冗长而荒诞的梦。
在梦里,杨子规回到了自己的十五岁。
他在小佟村那群野孩子的呼啸声中的起身,看着不远处十四岁的林溪,抱着一条阳光下泛着白光的大鱼,笑着喊他:“小哥哥吃鱼吗,我的送你呀”。
他走过去,撩开她额前的头发,看清了她那样娇俏、闪闪发亮的眼睛,他蹲下身,抱住她,低头亲吻她湿漉漉的脚丫上、那粒红色的小痣,他那么虔诚地亲吻她的身体。
他们用最纯真的嗓音,唱着最放纵的情诗。
最后,林溪在他怀里放声哭泣,她的眼泪可真好看啊,就像悄悄藏在云里的月亮,就像最贪婪的男人一生追求的那一汪用之不尽的泉水。
他要把她牢牢拥在自己的怀里,看着她哭,看着她闹,看着她成为最纯真也最放纵的神女,说出那句——“哥哥,我爱你。”
杨子规从雷电的声音中惊醒,猛地坐起身来,窗外细雨飘零,额头上布满了层层细汗。
他低声抽气,伸手触碰自己湿透的衣裤,灵魂像是在飘荡了一圈,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下床起身,看着镜子里面苍白失落的男人,形单形只,有如鬼魅。
他第一次因为这夜色的浓重而感到害怕,他害怕梦境里的过去,害怕现实里的未来,他更害怕,在这样荒谬的梦境之下,终于得到了长久解放的自己。
这一切来得太过于酣畅淋漓,受到了太多人性的纵容,以至于那些不道德的反骨,都在这样的时刻显得那样卑微,那样不值一提。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几章接连被锁,老三现在真的很忧郁,每次发表之前都专门去下面大堂上一炷香,搞的人家差点以为我不是来出差,是来搞封建迷信的,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