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到上海的第二天,于夏就跟丈夫如期迈入了婚姻的坟墓。
她这个婚礼办得格外洋气,在老租界区,场地大,人多也热闹,她丈夫的家族在当地是老牌名门,家中长辈大方阔绰,他又是家中幺子,打眼一看,十分有排场。
林溪作为伴娘,陪于夏站在台上抹着眼泪儿回忆了一遍青春,抢捧花时象征性蹦跶了一会儿,等两个新人离开,她才终于得空喘一口气,在旁边的座位里坐下来,叉着盘子里的沪式糕点往嘴里放,吃上了瘾,就起身又往餐桌边走了过去,站没一会儿,旁边就跟过来一个高高瘦瘦的小男生。
小男生搭讪的方式很直白,长得也漂亮,是时下大学生青春洋溢的样子,白白净净,说起话来,很有股年轻艺术家的气质。
他今天是跟父母一起来的,家里做的是海外贸易的生意,长兄能力出众,他本人没有接任家族事务的压力,便一心沉迷音乐,年后就要北上,到北城音乐学院读研去。
林溪常年与人调情,自然听得出小男生话语里的暧昧打量。
按理说,她这会儿已经跟杨子规在一起,是该开口拒绝小孩儿这一腔好感的,可也不知是她之前看见杨子规那些画时的震惊太深,还是对林文瑾说的那些话心有余悸,林溪此时眯着眼睛笑笑,露出她平时在男人面前最为得心应手的温柔小意,轻声聊着,倒是没有完全把人给拒绝了。
姚晴在旁边看了好一阵,直到两人交换完手机号码,她才走过来,拍着林溪的肩膀,靠在她耳边问她:“干嘛呢你,跟姓杨的分了?”
林溪笑着让小男生离开,转过身来,喝了一口姚晴递过来的香槟,砸吧砸吧嘴,回答得理直气壮:“没啊。”
姚晴“嚯”了一声又忍不住开始念叨:“那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前虽然不是个东西,可从没有脚踏两只船过。”
林溪摇了摇手里的酒杯,目光低垂着:“你以前也没这么热心跟个居委会大妈似的管人追求自由啊。”
姚晴“嘿”了一声,手肘推了推身边的人,笑着揶揄道:“你这叫什么追求自由啊,你这就是自我逃避,我说林七七同志,你是不是,真爱上那个姓杨的了。”
林溪像是被她问得一愣,突然抬起头来,炸毛似的轻声喊到:“啧,您能好好说话么,什么爱不爱的,当自己在演电视剧呐,肉麻不用交税的。”
姚晴侧过脸来,眯着眼睛看她:“呵,继续装,我看你就是怕了。”
林溪翻了个白眼回答:“我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姚晴“哼”上一声,靠过去贼心不死:“你就是怕自己真对这个姓杨的上了心,所以才开始祸害别人,我说林溪啊,咱们好歹也是当过优秀共青团员的社会主义接班人,能不能有点儿社会公德心。”
“你胡说什么呢,我怎么就祸害别人了,这种事你情我愿,我还不能看上个新鲜帅哥了?”
“能,怎么不能,但你心里都有这姓杨的了,新鲜帅哥能干嘛呀,陪你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狗血啊。”
“什么叫我心里有这姓杨的了。”
“嚯,你还犟呢,你都愿意跟他上床了,这还不够说明事实的真相么。”
林溪平时有什么事不会瞒着姚晴,所以她跟杨子规睡过的事她也说了一嘴:“我跟他上床,只是因为我有需求。”
姚晴越发不屑一顾了:“得了吧,跟我来这一套可没用。咱两谁不知道谁啊,你要不是真对他有意思,能干这档子事儿?你之前那几个,就说你那英国的初恋,刘什么来着,刘畅?还是刘尚,反正,你不也没跟人探讨人类和谐的本质么。”
林溪沉默一会儿,发现自己一时竟然有些反驳不上来。
站在原地使劲吃了两口,觉得嘴里原本新鲜的糕点索然无味,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轻声问她:“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你哥在小佟村给我画画那事儿吧。”
姚晴点了点头,有些意外林溪会在这种时候突然提起她哥,想了想,凑过去答:“记得啊,我哥这家伙平时就不像个活人,这辈子估计也就做过这么一件当人的事儿。”
林溪扯着嘴角笑了笑,语气便又变得愉悦起来:“那可太可惜了。因为我前几天才发现,那些画,其实也不是你哥画的,而是这个杨子规画的,我跟他小时候就见过,我以前不懂事,还想着剪他小弟弟来着。”
姚晴听见林溪的话,脑子一时间转不过弯儿来,张大嘴巴站在原地好一会儿,直到那边响起一阵小孩儿的笑声,她才突然“卧槽”了一句,鼓圆了眼睛问:“那你们难道不更应该再续前缘、走向美好明天吗?这么浪漫的事儿,你丫作为一个雌性生物,难道一点儿就不心动。”
林溪当然心动,但她这点心动与现实的矛盾相比,却又实在显得无足轻重。
毕竟,就像林文瑾和秦梳说的那样,婚姻不是儿戏,男欢女爱可以堆积人间情/欲,可儿时的幻想却无法伪装出一个完整的爱情,有时越是美好单纯的东西,其实越应该被留在昨天,因为,只有昨天的东西才永远不会被改变,不会面目全非,不会成为那么个心思叵测的样子。
所以她说:“但人的感情是会变的,世俗功利,辜负纯情。”
姚晴像是听懂了林溪的意思,又像是没有,她挠了挠头发,只能小声嘟囔着问:“你是觉得他的出身太差了么?但你当时英国那个男朋友不也是普通家庭出身么,你那会儿也没见这么矫情啊。”
林溪勾嘴一笑,耸着肩膀回答:“因为我对他们的期待不一样啊。我跟杨子规的感情,始于包养,这种单纯欲望的促使,可以让我没有芥蒂地接受他的坏,他的庸俗,他的心机。但如果他在我这里变成了小时候的那个人,我就会觉得失望,很失望,我甚至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因为不止是他,我也变了很多。”
姚晴生而喜欢女人,所以她想来是不大能够理解男女之间的这些你来我往的。
她思考了许久也找不出格外适合的话来,扭着脖子,就只能轻声问她:“所以,你就是因为他现在不单纯了,不可爱了,破坏了你心里那么美好善良充满回忆的画纸了,所以就不想跟他在一起了?”
林溪摇头纠正:“不是不想在一起,只是不想以爱情的名义在一起。”
姚晴这下又不说话了。
她觉得自己这个发小可真是个难伺候的家伙。
这会儿虽然义正言辞地说着什么“不想以爱情的名义在一起”,可说到底,这不就是对人上了心,却要死鸭子嘴硬,就是不承认吗。
这事儿要放别人身上,姚晴一准能笑掉大牙,可放在林溪身上,她就觉得还挺怜惜的。
毕竟她知道,这丫头打小命运多舛,亲爹不管事儿,亲妈又是个自我意识过剩的,要是真能找着知心人,就算当不成自己的嫂子,那她作为这么多年的好友,也打心眼儿里替她开心。
姚晴因为出国好些日子没有见女朋友,第二天就回了北城。
林溪倒是继续留了下来,她过去一起在英国留学过的女同学一早就发出邀请,要她到自己家里作客。
林溪欣然答应,女同学家里的公司“星河文化”是搞传媒的,主攻原创音乐和演唱会代理这一块儿。
林溪在家里“正巧”也见着了女同学的大哥。
两个公司的头儿聊得十分投机,吃过一顿饭,对对方的公司业务都表现出格外浓厚的兴趣,互相打探之下,双双觉得合作空间巨大,林溪于是当天晚上回到宾馆就让赵玲芸那边开了会,第二个星期,何笑笑带着完整的合同过来,不仅与“星河文化”签订了两年的影视音乐合作,还将艺声现有几个音乐人的推广业务也一并交到了他们这里。
就像赵玲芸说的那样,艺声虽然业内地位挺高,但音乐这一块一向是短板,如今能有“星河文化”这样的合作伙伴,各取所需,各有所长,实在双赢。
林溪因为这次合作的事情在上海待了小半个月。
刚处理完毕准备回北城,那头就接到了南桉刘老太太去世的消息。
或许是因为才经历过杨家老太太的离开,林溪此时的心情倒是难得沉静,坐着飞机过去,站在老太太的家人后面,她也没有合适的身份去跟着那些人哭,只是在众人离开后,撑着雨伞递过去一把花,笑着告诉她,“您在那边也要多笑笑啊。”
人至暮年,所求无多,有时能够多笑笑,其实也就是一种幸福了。
小男生的电话是在林溪走出墓园的时候打来的,林溪看着屏幕里面的名字稍稍一愣神,接起他的电话,便轻声告诉他:“姐姐现在可不在上海呀。”
小男生其实比林溪也就小了两岁,但他倒是挺喜欢林溪自称“姐姐”的样子,“嗯”上一声,就笑了起来:“我知道,所以我才想请你吃饭嘛,我之前不是告诉过小姐姐,我现在的本科是在南平音乐学院?”
林溪恍然大悟,意识到小男生之前的确同她说过这话,只是她一句都没记进心里去,脸色略微一顿,便故作娇俏的轻声答应下来。
南平音乐学院就在南桉,因为近几年选秀节目盛行,出过几个红透半边天的音乐人,如今名气扶摇直上,俨然成为了华南首屈一指的音乐学府。
杨子规第一个经济人秦一蓁也是这个学校出来的人,而且很凑巧的是,她年轻时,竟然也是林氏公司资助过的学生。
何笑笑把这事告诉林溪的时候,语气十分的不解。
因为她自己便是受林家资助的贫困学生,在她看来,秦一蓁受了林家的资助,没有进入艺声,反而只身一人去了天合,实在是一件让人很是费解的事。
林溪倒是不怎么在意,秦一蓁在她这儿就是用来获取何胜阳手中天合股份的工具,她一早让何笑笑把何胜阳婚内出轨致使秦一蓁患上抑郁症的证据给了她的父母,年后还让林湄在医院里找了些关系,在秦一蓁的死亡说明上动了手脚,老两口果然也没让她失望,过完了年便直接北上,上法院把何胜阳给告了。
天合内部向来有些混乱,这会儿何胜阳一出事,刘玫也跟着焦头烂额。
杨子规这一个多月都没怎么跟刘玫接触过。
他这段日子一直待在山里拍戏,因为任务紧张,连治疗的时间也不多,零零碎碎想起了些过去的事,像是老太太做手术时林溪借自己钱,刘宁跑到地下室给他送卡,这样那样的,但也不多,还是模模糊糊的,连不成完整的段儿。
后来《三盏》要发布单人宣传照,杨子规跟剧组请了两天的假,上聊城去做拍摄,公司也同时告知他,经济人临时换了。
杨子规知道刘玫因为何胜阳的事被暂时停止了手头上的工作。
新来的经济人是个男的,不爱说话,他于是也不自找没趣,从基地拍完宣传照,便直接回到酒店,给林溪打了个电话。
林溪这一阵好像都挺忙的,声音虽然也还是轻柔温软,听起来却总像有些隐约的疲惫感。
杨子规知道她在外出差,本来想去看一看她,可想到自己第二天就要回剧组,左右思考一番,到底只能作罢。
没想晚上待在聊城的酒店,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倒是来看他了。
杨子规对林彤的印象不深,唯一记得的,就是她是林溪的妹妹。
得知她过来,显然十分疑惑,走过去,给人倒了一杯水,故作平淡地问到:“林小姐,你过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林彤自打进门就一直瞧着杨子规不说话,目光很有些玩味,此时听见杨子规的话,便突然笑了一声,若有所思地回答:“没什么,只是最近你们天合闹得事情比较多,我过来看看你,你好歹也算是我半个姐夫了呐。”
杨子规听见她的话,嘴角忍不住一扯,在旁边的沙发里坐下来,双手撑在自己的膝盖上,低声笑道:“公司的事,和我这种小演员,其实扯不上多大关系。”
林彤眯了眯眼睛,也跟着笑了笑:“是这么个道理,我只是担心,你因为我姐之前曝光了你在会所里的那些照片就生她的气,其实我姐这个人吧,事业心重了点,但人不坏,她看中你,才会那么想要把你拉过来,不然,她也不用费心思去想着怎么收购何胜阳手里的股份呀。”
林彤这一个多月待在艺声,演技十分突出,从赵玲芸那儿得到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赵玲芸对谁都有心防范,可唯独不知道林总这位亲妹妹居然会是个不怀好心的。
杨子规听见他的话,便皱眉问到:“我在会所那时的照片是你姐让人曝光的?”
林彤歪着头喊:“啊,你不知道啊。”说完,她连忙故作惊讶地捂住了嘴巴。
杨子规自己也是个做演员的,当然看得出林彤此时的做作。
可他知道,林彤这次过来,即便别有目的,但刚才她说的这些话未必也就不是真的,两人随意寒暄了一会儿,送人离开,杨子规坐在沙发上便发起了呆,直到那头刘宁打着电话过来,他才重新回过神来。
刘宁前一阵已经离开天合,今天跟艺声正式签了人事合约,见杨子规接起,便张嘴感叹:“你这一阵可真够忙的。”
杨子规沉默一瞬,没有回答,只是问他:“何胜阳这次的事你知道是谁做的么?”
刘宁微微一愣,没想到杨子规会对何胜阳的事感兴趣,“嗨”了一声,小声回答:“这我上哪儿知道去,别说我了,我姐都不知道呢。”
刘宁和刘玫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关系一般,刘宁的妈是小三,刘玫这些年虽然在她爸的要求带着刘宁进了公司,可一点儿没想过给他争取什么资源。
杨子规听见他的话,一时目光低垂,也没忍着:“秦一蓁真像网上说的,是何胜阳弄死的?”
刘宁沉默一会儿,摇头否决:“如果要我个人的看法,还真不像,秦一蓁得了抑郁症的确没错,但那顶多算是个间接精神伤害,要何胜阳真下手害人,我觉得悬,不然,你看网上那舆论翻来覆去那么些个,公安那边查了半天也没弄出什么直接的证据,我看啊,他这就是被人阴了。”
他这话说完,杨子规就不说话了。
刘宁消停没一会儿,见杨子规不开口,就又重新嚷嚷起来:“不过老杨,你可别怪我告黑状啊,我跟你说,就你那小仙女儿,林溪,林家大小姐,前几天刚从外头出差回北城,今儿我签完合同下楼,看见她身边又跟了个娘们儿兮兮的男的,瞧着比我两都小,那傍尖儿气质浓郁,白净得跟什么似的,左手提一中药小壶,右手都差点要搭背上去。”
杨子规“哦”了一声,倒是难得没呛声,不过他也没心思再跟刘宁说话了,挂上电话,倒头我就往床上靠,第二天回到剧组,鲜少出错的杨子规连续说错了七八次台词。
导演想着他过去的表现,倒也没生气,只是让他上旁边休息休息。
小助理是一直跟在杨子规身边的,这会儿靠在他身边,就小声地问:“杨哥,咱怎么了?”
杨子规没有回答,只是拿过他手里的水,几大口灌下去,闭眼捶了捶自己的脑袋,低声回答:“没事,就是昨天有些累了。”
小助理于是也没多想,连忙捏了捏他的肩膀,捶捶他的胳膊,突然想到什么,从包里掏出来一瓶中药似的东西,笑着说到:“这是笑笑姐才寄过来的,说是林总特地在南桉配的保养饮品,男同志喝了特别好,您现在来点儿?”
杨子规原本缓和的脸色一瞬间又冷了下去,他抓起小助理手里的水瓶,“啪”的一声,摔地上,弄了个粉碎,而后起身,头也不回的往前面剧组走去。
小助理站在原地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摸了摸自己的布兜,心里琢磨,别是杨哥太久没见着林总,欲求不满了吧。想想杨哥也的确不容易,前两天,赵晓年又脱光了往杨哥身边凑,那边当地镇长的女儿也没闲着,见天儿蹲屋下面鬼哭狼嚎,人杨哥正值壮年的一男同志,又没有身患隐疾,被这些个妖精接二连三的撩拨,体内精魄无处安放,能不气得嘴上冒泡么。
林溪倒是不知道杨子规这头的烦闷。
她回到北城半个月,何胜阳那边的案子差不多就到了要完结的时候,时间进入四月份,眼看着自己的生日也快来了。
林家人每年这个时候都会集体上方雅医院做一次全身检查。
方雅是私人医院,林家的产业之一,现在的院长是林家老太太年轻时的学生。
林溪这次是跟林彤一起过来的,两人做完检查下楼,抬头一个不小心,便瞧见了那边才从大厅走出去的杜思涵。
林溪觉得稀奇,方雅这种地方收费不说离谱,但也的确不便宜,以杜思涵的家庭背景,可不像是会来这种地方的人,而且看她低头捂着肚子走路的样子也实在有些怪异,林溪“啧”了一声,便问身边的何笑笑:“那是杨子规的发小吧?”
何笑笑也瞧了一眼,点头答是。
她们身边那个一直陪着下楼的小护士这会儿也抬头看了一眼,开口说到:“那个人是孕妇啊,她手上的袋子是我们医院专门给妇产科病人准备的。”
林溪难得一愣,侧脸看着旁边的小护士,眯着眼睛问:“你确定?”
小护士点头回答得十分笃定:“当然了,我们医院每个科系都有自己专属的袋子,我们入职的时候都是有专门培训过的。”
林彤站在原地一直没有说话,这会儿歪着脑袋“咦”了一声,便开始小声嘟囔到:“那个女人好眼熟啊,半个月之前,姐夫在聊城拍宣传照,我正好在那参加同学会,出来的时候,好像就看见这个女人进了姐夫的房间呢。”
说完,她又咬着嘴唇,故作怕事道:“姐,你别怪我多嘴,我就是,我就是怕你被骗了。”
林溪倒是没空计较林彤这会儿是出于什么目的说出这一番话的,她只是冷淡地瞥了她一眼,张嘴很是莫名地笑了一声道:“姐夫?他算你什么狗屁姐夫。”
作者有话要说:让林渣渣先飞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