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平地惊雷

惠敏郡主猛然想起一件事。

徐太妃是在睡梦中安稳过世的,初时并没有什么异样。

她那时衣不解带的照顾了一夜,头昏脑胀的到了偏殿打算休息一会儿,因为一时睡不着,便拿出了前两日叫人从宫外买来还没来得及看的杂志。

第三期的杂志相比前两期来说,从封面就颇为花哨,上面印了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字。

什么子固先生与宋绪文老先生关于“句读”之争、什么《十三娘》连环画爆更、什么xx新作……

她将这些纷杂的信息全部掠过,一眼就看到了硕大的打着三个惊叹号的——“《狐梦》阴兵卷结局”几个字。

她登时迫不及待的翻开,短短的万余字竟是让她看了三遍,最后目光凝在结尾的那段。

云梦狐在鬼将军的份上插了一杆红色的岳字旗。

她一早就隐有的猜测,终于在此刻得到了证实。

惠敏群主初时就蠢蠢欲动的心思,也终于在这个结局里落地。

十七年前惨烈的汝川战役,不仅是三万将士埋骨,便是汝川王同王妃世子等也尽数壮烈殉城。惠敏郡主当时年纪尚小,被不忍的王妃藏在水缸之中,成为了汝川王府唯一的活口。

惠敏郡主一个开国异姓王侯五代宗亲的身份一跃成为郡主,便是因为此。

于每一个从汝川战争里活下来的人来说,钟离元帅和其麾下锁甲军都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作为汝川王遗孤,她应该为钟离元帅做些什么。

她看到了赠刊的《读者评论》,她研墨展纸,写下了一则书评。

然而写了一半,主殿一阵哗变。

——徐太妃薨了。

她在徐太妃跟前长大,徐太妃于她而言与父母亲人无异。她当即慌了神,起身的时候还不小心碰到了墨汁,裙摆乌黑一片,她却是什么也顾不得就狂奔而出,恍惚的连手里拿着的纸笔都不记得放下。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猛地想起这一茬事情来。

“我当时情绪悲恸六神无主,也不知道那些东西什么时候不在手中,又被谁捡走看了去。”惠敏郡主疲惫的用手指抵着眉心的皱痕,很有些懊恼。

周承弋见她这么严肃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只是书评罢了。

他立刻宽慰道,“不过一则书评,他人看了就看了,不必过多介怀。”总不会有人看一则书评还就能隔着马甲摸到他身上去。

惠敏郡主还是有些郁气,本来就因为许久没休息而难看的脸色,更是白惨惨。

周承弋想了想,便问她,“你在书评中都写了什么?”

“倒也没写什么。”

惠敏郡主还是很聪明的,她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也知道如果批判的太露骨,书坊肯定是不会刊登她的文章的,所以她便只论历史上不得善终的名将,指桑骂槐的辱骂一番奸佞小人。

只在结尾隐晦的点了一下岳字旗,称止戈先生此为神来一笔,瞬间将岳将军整个拔高了。

寻常人看了这文章必定不会多想,而会多想的往往是那些心中有鬼之人。

周承弋听罢很高兴,没想到惠敏郡主上交了一份完美扣题的答卷。

“如此发人深省,别人看到了不正好。”周承弋说着又有些遗憾,“可惜稿子找不到,不然我必然写封推荐信叫在下一期《长安》上刊载。”

没人得到夸奖不开心,惠敏郡主脸色回暖一些,道,“我都还记得,再写一份给你便是。”

“甚好。”

两人就这么怀着同样的心态,思想却完全南辕北辙,对话又无比契合的完成了一次交流,并达成一致。

“呜呜阿姊……”徐瑞睡得十分不安稳,嘴里发出呜呜哽咽声。

大抵是做了噩梦,他仅仅抓住惠敏郡主的衣摆,蜷缩着往她怀里钻,紧闭的眼睛溢出湿润的水光,瞧着很是脆弱可怜。

哪里还有半分熊孩子的姿态。

惠敏郡主怜惜的给他擦泪,轻轻拍打着他的背安抚,“这是瑞儿第一次送走亲人,他很难过。”

“看出来了。”周承弋将惠敏郡主手中的纸钱全部接过,对她道,“看你的脸色也是一直没休息吧,你带着他去睡一会,醒了再来替我好了。”

“可是……”

惠敏郡主觉得留他一个人不好想拒绝,周承弋看穿她所想,笑了笑打断道,“反正今夜我是必须要在此守着的,但明日后日却不定了,我如今被废又被幽禁,身不由己的很。”

“陛下对太妃尊重有加,葬礼规格必然不俗,后几日才是重点,怕是要受累了。你与其在此与我空耗,不若好好休息一番。”

“你真该瞧瞧你的脸色。”周承弋指了指。

惠敏郡主捂了下脸,她身体确实是有些吃不消,最终不再僵持,点了点头抱着徐瑞去了偏殿。

灵堂里只剩下周承弋一人,夜风呼呼的吹着,他蹲在火旁烧纸钱倒是不觉得冷。

没有时钟,周承弋也不知道自己守了多久,枯燥的动作逐渐的让他有些犯困的打起哈欠,他强撑着眼皮,下巴一点一点的开始钓鱼。

这段时间生活的太规律了,生物钟早已定型,即便他极力的想要清醒,如潮水般的睡意也还是拉扯着他的意识一点一点的往下沉去。

睡一会儿,没事的吧。他拢着外袍双手环胸,缓慢的往后靠在柱子上。

周承弋猛地睁开眼坐起来,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了房间里的平静,房间里仅有的两人的视线全部都投射在他身上。

周承弋正呆呆愣愣的坐在那里,他一错不错的看着从身上滑落的毯子,脑袋还一片空白,像是一台开了很多后台自启软件的电脑,正在缓慢而平稳的重启。

终于在几道呼吸之后,重启完毕,所以记忆争先恐后的涌进脑海。

祝春福,惠敏郡主,徐瑞,灵堂守夜。

对啊!他不是应该在灵堂守夜吗?!他怎么睡着了?这又是哪里!

“——太子殿下!”一道尖利的嗓音骤然闯入耳朵里,周承弋终于听见了。

他却霎时变了脸色,头皮一阵阵发麻,只希望自己并没有听见。

原主的记忆几乎是在听见的瞬间就匹配到了相应的人——王贺!

王贺这个太监总管,每逢上朝都要随奉皇帝左右,站在金銮殿离龙椅最近的那角。

他佛尘一扬,拖尖嗓音一句“有本启奏,无本退朝”便是朝会的开端,一句“退朝”便是朝会的结尾。

原主自从开始上朝听政,就再不敢抬头看他亲爹的脸,但他又不能露怯,于是就看王贺的脸。原主记忆里最清晰的就是王贺的声音,王贺的脸,也可以说原主近些年的全部记忆中,王贺代表他皇帝爹能占到一半以上的储存。

即便现在原主没了,他的记忆却还是在的,在接触到这个人的第一时间就给了周承弋强烈的反馈。

周承弋抬起头,果然见近在咫尺的是一张熟悉不过的皱成菊花的老太监脸。

但他的视线却是越过王贺,直接看向了正对面坐在书桌后披着一身黑金龙袍的男人。

男人年过四十有余,鬓边隐有些白发,眉眼端正严肃,一身的气势不怒自威,正单手卷着一本书在看。

他敏锐的感觉到周承弋的视线,抬起眼皮,那双锋芒毕现的龙目悍然刺过来。

周承弋几乎是立刻就收回了视线,仓皇起身往地上一跪:“儿臣拜见父皇。”

寂静的房间里只有烛火噼啪的声响,更显得气氛沉闷不已。

周承弋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他只能用眼角余光扫视一番,从和主殿一般纹路颜色垂落遮挡严实的帘子判断,他应该是还是在宁寿宫中。

“起来吧。”安静的氛围中突兀的响起翻书声,皇帝语气听不出什么喜怒,“叫你去守夜,你倒是好好睡了一觉。”

“……”本来要起来的周承弋默默的跪了回去,他十分怀疑他这便宜爹就是故意的,肯定还专门叫人在外面偷着瞧逮他。

他很痛快的就低头:“儿臣知罪。”

周承弋感觉到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片刻又收了回去。

“行了,起来吧。”皇帝道,“叫你来守夜是因为只有你不曾在太妃跟前侍疾。”

周承弋在心里默默吐槽:我不能来是因为谁。

“在心里骂朕?”皇帝这时突然插来一句。

周承弋下意识点头,“是”字还没出口,猛然反应过来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插个管子估计都能起飞。

他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实孩子的样子:“儿臣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御贡的天鹅都敢拔毛。”

周承弋倒是不奇怪他知道,东宫的羽林卫早就在五皇子东窗事发之后,从头到尾清洗了一遍,为了防止再有人安插,每天都会换一批,周承弋至今就没见过一个熟面孔。

这也是他把钱的大头都给了周承爻的原因。

他目前唯一能找到用钱的地方,就是塞给十二监,让他们在吃穿用度上给点好的。但皇帝前几年才处理过十二监的贪腐问题,现在虽然故态复萌,但到底不敢像以前那样放肆。

周承弋目前的钱来说挺够用的。

周承弋低着头:“儿臣错了。”下次还敢。

“认错的态度倒是快了不少。”皇帝笑了一下,又戛然而止,再开口语气透着几分不满,“堂堂一个皇子,整日战战兢兢的像什么样子,抬起头来。”

周承弋如言抬头,就见皇帝翻了一页手里的书,目光也尽数落在上面,“朕近来看了一本新出的书,倒是挺有意思,可雅俗共赏。”

“王贺你说是不是?”

王贺立刻回话:“陛下说的是。奴婢最喜欢上面宋绪文宋老先生的文章,尤其是《句读》。”

周承弋:“……”他沉默的看着这主仆一唱一和,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皇帝这果然是冲着他来的,不过只要他不承认,锅就追不上我。周承弋打定主意。

“朕倒是更喜欢《狐梦》,无论是作者之名,还是其文内容,皆讨朕欢心。”

“这岳将军同朕的钟离元帅当真一般无二。”皇帝慢悠悠的炸下一颗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