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话,晏柠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她本想与他明说,即便成了婚,也先不要子嗣。但看崇弈苍白了几日的病容,终于粘上了丝喜色,又不忍此刻开口扫了他兴。
房门口,影七敲门送来汤药。
晏柠推开了如山般压着她的人,取了汤药,盯着他喝下。他今日总算是眉目顺意,眼角微扬,再不似前几日般冷着脸。
晏柠扶崇弈躺下,为他掖好被子。他虽不再高热,但热度却并未退干净,此刻唇色仍显苍白。想到他说明日便要入宫,有些不放心他的身子,可劝他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如若此时劝他明日不要进宫,倒显得她想把婚事往后拖似的。
“早些歇息吧。”将他露在外面的手塞进被子里,她起身准备回房。
刚站起身,便被他拉住了。他病了两日,下巴上已起了层淡淡的青色胡渣,眼下略有些乌色,此刻拽着她的手,眼巴巴望着她,竟有种可怜兮兮的感觉。
“话未讲完?”他见她几次欲言又止,猜她应是心中仍有一些顾虑,想着引导她说出口。
“没甚重要的,我乏了,改日再说吧。”
最初听她应了婚事的喜悦感渐渐淡去,又见她心事重重离去的样子,想到她此前是哭着应了成婚,崇弈空了的手,紧紧握起了拳。
第二日凌晨,晏柠起得极早。
厨房刚刚开门起火,她便赶到了。抱出藏在柜子底层角落的粗制陶罐,取了两个腌制好的松花蛋,洗净、剥皮、切丁。从林大娘处要了些剁好的肉沫,撒了些盐、酱油和生粉细细抓嫩、腌制。
淘了一小盆白米,到灶前交代杨师傅起火热锅。下油、炒香姜丝、炒散肉沫,再倒入两大碗水,放入白米、松花蛋,叮嘱道:“杨师傅,小火炖着哈。”
“好嘞。”杨大力笑应着,“郡主今儿起这么早,咱们王爷真是有福气。”
晏柠微红着脸,吐了吐舌。手上忙着调胡椒鸡蛋面饼的面糊,嘴里还叮嘱着:“刘师傅,今日用完早膳我要出趟门,午间不一定赶得回来。王爷大病未愈,午膳当清淡些,不必将就他的重口。”
“好嘞好嘞,明白。”刘大厨笑道,“还得您开口啊,不然我们哪敢违了王爷的意。”
晏柠眯眼笑笑,专心摊起面饼来。
准备好早膳,交代给丫环送往膳厅,她自回宁轩换了身明黄色云纹绉纱袍。出门时,恰见崇弈一身玄色蟒袍从房中出来。
她拎起裙摆,小步向他跑去,挽了他手,一同向膳厅走去。
碧荷、影月自觉放慢了脚步,退远了些。
崇弈右手握住她挽在臂弯的手,垂眼看她满脸明媚笑意,在明黄色纱袍的衬托下,便似春日的朝阳般耀眼。
她身量不高,站在高大的他身旁,只堪堪及他肩膀。此刻一副柔顺快意的依偎状,把他昨夜里那些多出来的愁思又尽数吹散了。
“今日怎起这么早?”往常惯会赖床耍懒的她,自去往北境路上病了,更是常常睡到日上三竿都不愿起。今日这么早起,属实罕见。
她抬头望他,灿然笑着,双眼眯成了两弯新月,炫耀般娇俏道:“你尚病着,都要早起进宫,我自然要早早起来,为你准备丰盛早膳。”
昨日,她因着太皇太后说了崇弈幼时经历,心痛非常,不愿他再为她而难受,才应了他婚事,那会子心中仍觉得略有恐慌。
但晚间,她一人在房中思量颇多。想到从前家中种种,想到顾时悦一生经历,想到林大娘殷殷劝导,想到宝安城内的林锐夫妇,她突得就通透了。女子一生,如若要依偎着他人,无论是夫婿或是父母,总归不得心安。若能自己好生立足,那成婚与否,仿若也没太大区别。
既如此,何不让心爱之人遂了愿呢?
崇弈瞧她这般模样,心中难耐,顿了步,低头轻啄了下她唇:“阿柠这是开始以好媳妇儿的标准要求自己了?”
晏柠捂了脸,忙四下张望看是否有人。又想到他身边必是跟了许多影卫,气极轻捶他胸膛。
“本王的王妃,不必如此辛苦。日后你应每日里吃好、睡好、休息好。”崇弈宠溺道。
晏柠红唇微嘟,喃喃抱怨道:“听着跟你养着的金丝雀似的。”
崇弈未听真切,俯身问道:“什么?”
晏柠吐了吐舌,拽着他手臂往膳厅去。
崇弈这两日因着高烧,胃口都不佳。今日身子稍爽利些,又心情快意,吃着心爱之人早起准备的膳食,竟胃口大开。三两口喝完了碗中咸粥,吃了几块鸡蛋面饼,便嚷着饱了。桌上刘大厨准备的一应精致点心,却是动也未动。
晏柠见他脸色柔和、眼中带笑,轻咳两声,小心翼翼道:“我想,今日带影月姐姐和碧荷姐姐出门一趟,去了解下铺子里的事。”
崇弈未吱声,只停了手中筷子,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良久。晏柠以为他又有所不郁,脸上笑意渐渐凝滞,却听他哑然开口:“去吧。”
晏柠闻言心中一松,轻握了握崇弈手心,展颜而笑。
膳后,晏柠将崇弈送到了王府门口。行至轿前,他却未上轿,定定站着。他站得离她极近,她只得抬头仰望,晨光从他身后照来,晒眯了她的眼。
“早些回来,午间还得喝药。”她糯声叮嘱着,松了握着他的手。
崇弈却反握了她手,轻拉了她,将她扣在胸前,低头在她耳边轻语:“遵命,我的王妃。”
晏柠见他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亲昵,又听了他故意逗弄她的话,当下脸红到了耳根,嗔怒着推开他。
目送他上轿离去,回身见碧荷、管事等人脸上似笑非笑的暧昧表情,当下跺了跺脚上了马车。
影月赶着马车平稳地前行,车厢内,晏柠见碧荷掩不住嘴角的笑意,气极推了她下,转过身不欲搭理她。
碧荷忙凑上来道歉:“好郡主,别气。王爷跟您感情好,这是好事呀。”
“谁跟他……”晏柠话到嘴边,又觉说不出口,当下着恼地轻瞪了碧荷一眼。
碧荷捂嘴轻笑,接着道:“郡主,这盛京城皇亲贵胄的府中,被宠幸、被娇惯的也不在少数,却从未听说过哪一位主子愿为了心爱之人日日沐冷泉的。王爷他不仅爱您,还敬您,是真的将您捧在了心尖儿上了。”
晏柠仍未答话,只低着头。可碧荷说的,却也正是她心中所感。
马车到得清风茶楼门口,缓缓停下。碧荷先行下车,入内通报。
不多时,掌柜带着一名伙计小跑着出门来迎。
影月开了马车门,扶着晏柠下车。掌柜忙带着伙计上前行礼问安,又令伙计牵了马车去后院停妥,自行带着晏柠入内。
掌柜在前引路,恭敬问道:“郡主是否先巡看下楼内规划、摆设?”
晏柠见此时店内客人颇多,自觉巡楼恐有不便,回道:“不必了,我看茶楼生意颇好,掌柜的平日里应是经营有道。我如今还是一个外行,便是巡了也看不出什么门道,还是劳烦掌柜的先安排个雅间,为我介绍下这茶楼的经营情况和其中门道?”
晏柠年纪小,一番话说得也客气,掌柜的听了颇为受用,笑开了颜引着晏柠至沿街四楼一雅间,介绍道:“这间虽不是茶楼内最豪华的雅间,但却是视野最佳之处。从此雅间后窗,可一览整座茶楼。”
说着推开了雅间后窗,晏柠眺望出去,确是心中震撼。只见茶楼四进院内,各廊道内,客人、小二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生意颇为红火。
“盛京城好茶,城里的达官贵人们更是对茶道颇有讲究。这会子正是早茶时分,故而较为忙碌。”掌柜边介绍着,边拿出了两本账本置于桌上。
待小二上了两壶好茶,又陆续上了些店里的名点心,关了雅间门,才说道:“请郡主品下咱们茶楼新进的春茶,另有一些店里较为出名的点心。”
“掌柜的有心了。”晏柠笑了笑,在桌前坐定。她对茶并无钻研,但对点心之类却是颇有心得,见桌上点心均小巧精致、配色极雅,便细细品了起来。
许是因要配茶食用,这一桌的点心竟均是甜口,且对晏柠的口味来说,觉着颇为甜腻了些。
掌柜的多年经营茶楼,观人于微,见晏柠表情略顿,忙致歉道:“早闻郡主师承御膳房一品厨师洪御厨,小店这些点心恐怕入不了您法眼,还请郡主不吝指点。”
晏柠见掌柜颇为紧张,心道许是自己这大半年随了崇弈的影响,少吃了甜口,故而才会有此感受,便笑了笑,安慰道:“这些点心制作精美、口味甚好,只是觉得均是甜口,稍嫌单调了些。”
掌柜的正欲回话,雅间门口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他擦了擦额间的汗,忙去开门,喝道:“莽莽撞撞作甚,没看贵人在此。”
“掌柜的,七……七王爷来了,点名要来此雅间。小的说了,今日雅间已用了,他不依不饶,小的不敢顶撞七王爷……”小二慌得,话语间也疙疙瘩瘩。
“这……”掌柜一时也犯了难。七王爷,肃亲王,即便是位闲散王爷,可那也是高祖之子,当今圣上的皇叔,哪是他们一间小店得罪得起的。即便是如今房中的这位郡主殿下,也不过是因着立了功被封的外姓爵位,与亲王之尊自是无可比。
房中,影月听了“七王爷”三字,已浑身紧绷,握紧了手中的剑。就连碧荷也是捏紧了袖子,绷起了脸。
她们都还记得,上一次在茶楼门口“偶遇”七王爷后,郡主遭的“罪”。那手臂上的淤青,到现在还未完全散干净。
晏柠察觉了影月和碧荷的异常,安抚道:“他引我为友,也曾帮过我,不必如此紧张。”
又转头问了掌柜:“七王爷可是常客?”
“回郡主,七王爷擅钻美食之道,于茶道应是一般。不过,与友人相约,每月也总会来小店一两趟。”掌柜如实回道,语气仍有些慌张,盼着晏柠主动开口将雅间腾让出来,免得他两头难做。
“是嘛。”原来一月也才来一两趟,却两次都巧着与她撞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