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传来剧痛,晏柠痛叫出声。那黑衣人力气极大,晏柠被拖拽着摔下马车,身上白狐裘被车外的一支箭柄勾住,“嘶啦”一声,下摆划成了两半。
马车外的雪地里,此刻已是殷红一片,浓重的血腥味令晏柠几欲作呕。那黑衣人前进的速度极快,她被黑衣人拽着往前,脚下不知绊着了什么,一个踉跄便往下摔去。
可那黑衣人并未放手,仍死死拽着她前行,她被拖行于地。剧痛中,混合着血污和泥水的雪沫溅了她满身、满脸。
绝望间,一股温热、浓厚的液体喷了她满脸,拽着她的那股力消失了。紧接着,浓重黏腻的腥味充斥了她的感官,极端的恐惧占领了她所有的意识。
有人扣着她的腰将她抱起,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本能地反抗、挣扎、尖叫。那人丝毫未松手,只替她抹了抹眼前的血迹,唤她:“阿柠,是我,别怕。”
她闻言不再反抗,只仍怔愣着。
又过一阵,影七来报:“王爷,影卫营已肃清刺客,留的活口都服毒自杀了。”
“即刻传信回盛京,本王遇刺重伤,无法前行,滞留桐城。”崇弈冷冽道,“全军留宿桐城,后日早上出发回京。”
“以摄政王规制,再备两辆马车。一辆即刻出发,入京回摄政王府。一辆即刻前往湖城。”崇弈交代完,便抱着晏柠上马,向桐城而去。
桐城与湖城分别位于盛京城的东北和西北方位,是拱卫盛京城的重要城池。他们此刻,正在距盛京城二十里的官道上,正处于桐城与湖城之间。
冬日傍晚,本就风疾,崇弈策马而行,风势更猛。他一手持缰,一手将晏柠护于胸前,半个时辰后,赶在宵禁前到得湖城,直直入了一三进小院。
“王爷千岁。”院前侍卫屈膝而迎,待崇弈下马,便牵了马去。
院内一青衣长衫的中年男人小跑而至,跪地行礼:“王爷千岁。”
崇弈抱起晏柠往正房而去,交代道:“于我房中置盆,送热水,再拿两套女子衣裙。”
进了房,他让晏柠坐在小厅凳上,取了房中帕子打湿,细细为她擦拭着脸上血污。
见她眼睛仍涣散无神,崇弈握着她手,低声道:“阿柠,别怕,此刻安全了。”
此时,两个家丁敲门,抬着浴桶入内。不多时,几名丫环端着热水进屋,迅速将浴盆灌满。
崇弈留了其中一位年长一些的丫环为晏柠洗漱,便起身出了门。
守在门外的管家立刻迎上来,弯腰恭敬道:“王爷,您伤了,医官已在东厢房等候。”
简单处理了手臂上新添的伤口,迅速沐浴更衣,崇弈便回了正房,在门口廊下静静等着。
又过了半个时辰,房中丫环开门唤人,见了他忙下跪行礼。
“起来吧。”崇弈淡道,大跨步进了房。
晏柠此刻已洗漱干净,换了身青绿色袄子,坐在床沿。崇弈见她满头长发仍氤氲着水汽,欲往澡盆处拿块干净帕子,见满盆水被血污染红,脸色更为沉肃。
他拿起帕子,为她擦拭着头发。他动作极细,一缕一缕轻柔而耐心地擦着。
待两名小厮入内,将澡盆抬了出去又关上房门,崇弈才搂着她肩,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轻拍她后背安慰着。
晏柠抓着他手,紧紧地握着,眼中终于蓄起了泪水,哽咽地低语:“崇弈,他们要杀你。”
崇弈反握着她手,摩挲着她的指节,沉声道:“如若,今日我死在官道上,你可会后悔当日没应了我,遂了我愿?”
晏柠蓦地抬头望他,眼中泪水倏然滑下。贝齿紧咬着下唇,她啜泣着摇头,却回不上话来。
崇弈眼神更为幽暗,将她按倒在柔软的织锦云被上,双手撑于她身体两侧。她长发散在床头,瀑布似地盖了半床,崇弈轻柔地抓握起一束,嘴角轻扯:“你这是吃定我会一直惯着你?”
他凝望着她哭红的眼,良久,终是不忍过多为难于她。自嘲地笑了声,撑起身子,准备离去。
晏柠拉住他手,往日甜糯的嗓音明显颤着:“崇弈,我怕。”
怕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
许是怕了今日血腥的场面,许是怕他万一真的出事,许是怕他再以婚事相逼。
只是这一次,崇弈未再妥协。为她盖上云被,拭去泪水,便推门而出。
这一夜,她睁眼未眠。一闭上眼,眼前就仿佛一片猩红,黏腻可怖。直至天微亮,才勉强闭眼歇了会儿。
不多时,昨夜替她梳洗更衣的丫环端着面盆进屋,轻唤了她两声:“姑娘,该起了,王爷说卯时便要出发了。”
晏柠惺忪着睡眼起身,只觉浑身乏力,手扶着床栏好一会儿才站稳了身子。那丫环见状,忙放下手中拧着的面巾帕子,从屏风上取了外衣袄子,碎步跑来为晏柠披上,嘴里嘱咐着:“姑娘昨日受了惊,万不可再受凉了。”
晏柠见她年长自己几岁,又周全细致,接过衣服点头致谢,回道:“姐姐我自己来便可,我不过是一介民女,惯了自己照顾自己的。”
那丫环顾自拧了面巾帕子,趁热递给了晏柠,轻福身子道:“姑娘叫我碧荷就好。王爷可从未带人来过这庄子,昨日带您入庄不说,还让您休于正房中,自己在东厢凑合了一晚。”
晏柠此刻只觉头昏昏沉沉,重得很,心道可能是昨夜未睡好,只低眉未语。听碧荷说,崇弈在偏厅等她用膳,便跟着她出了房门。
出得房门,清晨带着露气的一股子寒风袭来,她当下头痛难忍,一阵眩晕下,站立不稳往墙边倒去。
碧荷欲上前扶她,情急之下铜盆哐啷落地,溅了一地的水渍。她最终也没能搀住晏柠,怕晏柠磕着,以己之身托住了晏柠,自己的背重重磕在了门槛上。
晏柠还晕着,只觉眼前一片昏黑,又一股力将她拉入了怀中。冰凉的手掌覆于额上,片刻后,熟悉的叹息声传来。
崇弈抱起晏柠,向已起身在旁的碧荷交代道:“立刻去偏厅打包几分点心送上马车。”
回京路上,她高烧不退,昏昏沉沉在崇弈怀里睡了一路。马车里,发生了什么、崇弈说了什么,晏柠竟都不记得了。
当她再次醒来时,已在摄政王府宁轩的偏房里。她抬眸望着,一厅一室,布置精雅,充斥着前世她与崇弈之间相处的种种。
正欲起身,碧荷推门而入,见她此状,忙喊道:“姑娘快躺下,身子还没好全,仔细又受风了。”
晏柠在床边坐定,偏头疑惑道:“碧荷姐姐,你怎在此处?”
“姑娘您身子弱,影月副将又受伤不在您身边,王爷便让我跟着来王府照顾。”碧荷放下手中托盘,将药碗端来床前给她,“王爷进宫去了,临走前让我转告您,务必待在屋里安心养病。”
“嗯。”晏柠轻应了声,端着药碗却未喝,蹙眉担忧道,“影月姐姐伤势如何?”
“听说是背上中箭,现下已无大碍,正在影卫营中养伤。”碧荷回道。盯着晏柠将药喝完,又扶她躺好、盖被,见她昏沉着睡去了,才轻手轻脚出了门。
养心殿。
恢弘宫殿内,正对门两层平台上一巨大的桌案,上铺明黄色龙纹绣锦布。一十二三岁、面若冠玉的少年坐于其后,此刻正一脸局促,盯着右侧桌案后面若寒霜的男子。
战报明明说的是,大军明日才入京,不知怎的,他竟独自提前一日回来了。幸而他登基后一贯勤奋刻苦,早已将论功行赏的旨意准备好了。
“皇叔,朕前阵认真研读了您从前线传来的军报,跟文武大臣们细细商议了两日,才拟定了这份行赏的旨意,不知道是否妥当?”崇煜说完,吞了口口水。
崇弈此刻的表情,显然极不妥当。可他既不说,崇煜也不敢问,只得拿出命中书省誊抄的备文,点了朱砂细细琢磨修改起来。
末了,轻咳两声,念道:“欣宁郡主晏柠封赏,着修改,西市铺面两间改为六间,三进宅院一座改为五进宅院一座,仆婢……”
“皇上不必费神,臣已阅改完毕。”说着,将手中已用朱砂批改过的帛书递出。
一旁垂首候着的管事太监接过帛书,目不斜视,转呈了崇煜。
崇煜接过一看,愣神愕然,讶然道:“皇叔,这宅院为何全部划没?郡主在盛京并无亲故,既已决定封赏,自该予其自立府邸才是。况且,郡主无名无分住在您府中,往日里她一介平民自是好说,如今有爵位在身,属实不……”
“咳咳咳……”管事太监简云轻咳几声,崇煜恍然,忙闭了嘴,埋头继续看下一份奏折。
养心殿里死一般的寂静,崇煜自觉说错话,颈后冷汗涔涔。那奏折上的每一个字都在眼前飞跃,却没一个能入了脑。片刻后,突地眸光一亮,激动道:“皇叔,不若朕直接下旨赐婚吧。皇叔凯旋、郡主获封、奉旨成婚,三喜临门,岂不……”
崇弈倏地起身,打断了崇煜,垂眸拱手作揖:“臣身子略感不适,呈请告假半日,望皇上恩允。”
“皇叔为国劳心劳力,定要保重身子。既有不适,尽快回府歇着吧。”崇煜忙起身恭敬回道。
待崇弈出了养心殿,崇煜抹了抹颈后薄汗,皱眉道:“三喜临门,岂不美哉?”
末了,依然不甘心,对简云道:“朕考虑的,不妥当吗?”
简云忙安抚道:“杂家听说,摄政王昨日回京途中遇刺,郡主受惊重病,兴许此刻摄政王正忧心着,无心考虑这些。”
“遇刺……”崇煜低语,垂首间,眸光微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