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第67章 爱意

退兵三十里,来救姜千澄,限期三日。

沈放眼底暗色蔓延,紧紧攥住锦帕边缘。

一旁的阿宜兰,见沈放不说话,伸手夺过帕子,待看清上面写的是?什么?东西,不由捂住嘴巴。

“突厥人要你退兵十里,独自去救姜千澄,”她喃喃自语,忽然意识到?什么?,言语激动,“姜千澄还活着!她没死!”

本来阿宜兰以为姜千澄被捉走,必死无疑,谁能想到?她在突厥人手里撑了这么?久!

可阿宜兰的兴奋只维持了一瞬,短暂之?后,她又带上一层焦虑,问?士兵:“这手绢你从哪里来的?”

士兵回道:“在城门上,突厥人射了一支飞箭信,上面有?手绢。”

沈放握紧帕子,沉默了许久,开口?问?阿宜兰:“姜千澄怎么?会?来西北?”

他心情不算好,外表尚算镇定,内心却已?烈火焚城。

阿宜兰被沈放漆黑的眼神盯得背后发麻,把事情的原委讲述了一遍,其中自然隐去了她威胁姜千澄带自己逃出京城的一部分。

“......姜千澄听说你下落不明,心里着急,放心不下你,怎么?说都要随我一同来西北。你不知道,她这些日子受了多少苦,她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一直顶着烈日,沿着沙漠边缘找你。”

阿宜兰说完,沈放脸上神色微微一变。

“你是?说,我在沙漠里日子,她一直都在找我?”

阿宜兰点头,“是?的,那天?我和她一起去找你,谁料中途我肚子发作?,又遇上了突厥人,护卫们害怕突厥人,弃我而去,当时只有?她一人肯留下来陪我。”

沈放闭了闭眼,原先心中那点的侥幸,在这一刻也化为了云烟。

和他刚刚做的梦一样,姜千澄确确实实在西北,被突厥人捉去了。

阿宜兰眼底潮湿,有?泪滴下,“她是?一个好姑娘,心底善良,我们柔兰人都感谢她,若你需要帮助,柔兰一定会?帮你的。”

就是?这忙,想帮却无力。

突厥人提的要求,太过严苛,让沈放一人,深入草原去救姜千澄,岂非一命换一命?这样的要求,沈放会?同意吗?

阿宜兰随帐中其他人,一齐看向沈放。

帐子里发生的事,很快传了出去,将领们听到?风声?,跑到?主帐里,与皇帝商量对策。

“陛下,您打算怎么?办”

满场气氛紧绷,就等着皇帝的一句话。

得知姜昭仪千里迢迢独自来西北,众人不可谓不惊讶。从前?只听说过姜昭仪样貌倾城,美貌足可以挑起两族战争,可愣谁都没想过,姜昭仪竟然是?这样一个胆大的性格?

胆大到?,她听说皇帝失踪,就不远千里来寻夫。

她对皇帝感情居然如此深厚?那皇帝会?对她又是?什么?态度......

众人诧异之?余,目光望向上首坐着的男人。

“陛下,您千万不能应下突厥人的要求,他们要我们退兵三十里,简直荒唐至极。”

三十里路,每一寸土地都是?大周士兵,拿血肉白骨,冲锋陷阵换来的,怎么?能轻而易举退兵,白白让给突厥人?

就为了区区一个女人?

众人高声?交谈,争辩声?不绝于?耳,有?人直接将心中所想说出来,言明姜昭仪不值得皇帝为她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军中副将走出,抱拳道:“陛下,您请三思,军中士兵奋血欲战,死伤无数,才得以保住疆土,若您为了一个姜昭仪,拱手就把城池让出去,该多伤士兵们的心?”

有?人道:“是?啊,陛下,这场战争就是?因为姜昭仪而起,如今你再为了她退兵,天?下人会?如何看您如何看姜昭仪?”

这话一说,引得四面武将皱起眉头。

武将们不同于?朝堂上那帮嘴皮子打架的文?官,对于?这场战争为何而起,他们心中一清二楚。

论起因,绝对怪不到?姜昭仪身上。

还不是?因为突厥蛮子一次次在边关挑衅,皇帝又有?收拾他们的想法,才大举发兵。

若这次能干翻突厥蛮子,那么?大周疆域,可保两三百年无恙。

这也是?将领们的心中所愿。

所以听到?指责战争因姜千澄而起的话,武夫们横起了眉毛,想要反驳。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事涉及到?国体,不可不慎重考虑。

“陛下,还请您三思,若您一人去草原,遇上意外,如何是?好?”

突厥人的信上,只说让沈放去那里,根本没保证他去后,一定放姜千澄走。

这是?场鸿门宴,大大方方摆着陷阱,有?去无回。

沈放会?答应吗?

皇帝一向拎得清,心思缜密,武将们料定他不会?轻易上钩,只觉突厥人的计划恐怕要落空。

且如今大周局势大好,只要皇帝不应下这一要求,围剿突厥指日可待。

等大胜凯旋归来,日后替姜昭仪立一个皇碑,再追封她为皇后,也不是?不可。

众将劝阻皇帝为国邦考虑。

从始至终,沈放都一片平静地坐着,脸上冷淡的神情看不出情绪的起伏,只有?当他抬眼时,眼里渗出寒气,触及到?他目光,将士们打了一个寒颤。

阿宜兰见帐中话风一边倒,都不愿意救姜千澄,道:“可是?姜千澄怀孕了,她快生产了!肚子里有?皇帝的孩子!”

这话一出,帐子里顿时沸腾。

众人面面相觑,议论不绝。

可着又有?什么?用呢?姜千澄肚子里的孩子金贵,是?因为那是?皇嗣,若皇帝不要她了,那孩子算什么??

阿宜兰话说出口?,见将士们无动于?衷,还在劝说沈放别去救姜千澄,气得咬紧牙关。

她眼底发红,朝沈放道:“真是?看错你了!你妻子被人掳去,你居然还能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你知道她一个柔弱的姑娘家,来西北找你,下定了多大的决心和勇气?一路上危险重重,她难道不怕吗,你就这样对她!”

她一半草原话,一半中原话混杂,口?中还夹杂了几?句骂人的脏话。

沈放沉默不语,看向她。

阿宜兰不满他的态度,环视一圈,拿起桌上的杯盏,朝武夫们身上重重砸去,道:“你们这帮懦夫,你们不去,我带柔兰人去救她!”

哗啦啦,茶盏碎了一地。

滚烫的热水溅在武夫们身上,男人们朝着阿宜兰离去的背影骂骂咧咧。

帐子外暴雨如注,阿宜兰出去后,仰望昏黑的天?际,抽泣了几?下,眼中划过一丝果决,道:“去调兵马来,我亲自去突厥草原救姜千澄。”

**

帐子内,阿宜兰走后,武将们也零零散散走得差不多。

皇帝从头到?尾未发一言,沉默就是?好的态度,武将们只当他们暂时劝住了皇帝。

人散去后,小内侍放下帘子,走到?皇帝身边。

别人瞧不出皇帝的想法,荣福全身上下,连发丝都是?心眼做的,哪里会?瞧不出来?

他站了一会?,看沈放默然擦拭着剑,剑身明如秋水,折射出的寒光,照在青年俊美的面容上。

荣福轻声?道:“陛下,奴才也不知这话当讲不当讲?”

没得到?沈放回应,他继续道:“您除了姜昭仪,还有?太皇太后、明华公主,都在京城等您回去,若陛下执意去救姜昭仪,万一真回不来,太皇太后和小公主怎么?办,京城怎么?办,大周的江山又怎么?办?”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受不起噩耗,若皇帝出意外,老人家身子恐怕也不会?安稳。

到?时候国家无主,朝堂动荡,只留下一个明华小公主,不知会?遭到?怎么?样的磨难......

反之?,若皇帝愿意舍弃一个姜昭仪,这场战争的胜利,唾手可得。

皇帝是?天?下人的皇帝,不单单是?姜千澄一个人的。这一点,小宦官清楚,沈放也清楚。

只看皇帝最后的抉择了。

沈放垂着眼,眼底无波,看着手上的宝剑——

这一把,他父皇临走前?交到?他手上,由历代帝王保管,并当继续传承下去的宝剑。

帐外阴云环绕,雨水深深。

**

塞北草原已?许久没下过这样大的雨,姜千澄坐在突厥帐子里,寒风吹起她脸颊边的碎发。

浓重的阴影打在她身上,她望着与对面坐着的男人。

阿史?那赫连笑了笑,将酒一饮而尽,道:“我给沈放下了最后的期限,让他退兵,只身一人来救你,三天?,三天?后他不来——”

男人的目光将她从头到?尾审视一遍,最后落在她腹上,道:“我就先刨开你的肚子,把你们的野种取出来,扔到?草原上喂狼,之?后再把你一块块切碎了。”

他描述得极其残忍,话语却轻飘飘的,仿佛做过许多次一样。

姜千澄轻轻呼吸,不让自己显现出异态,手却不住地颤抖,攥紧了裙子边缘,她眼睫下俯,浓长的阴影遮住眼睛,看不清楚里面的神情,只道:“沈放会?来的。”

阿史?那赫连站起身,拔出腰间的弯刀,抵在她脖子上,冰凉的感觉。

男人一张口?,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

“他最好按照我的交代,没有?带兵,也没暗地里做什么?手脚,但凡有?一点违背,我就当着他的面,先砍掉你一个手臂。”

姜千澄神经紧绷,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把刀刃才肯放过她,男人拿着酒,晃晃悠悠走出帐子。

姜千澄长松一口?气,抱膝坐在榻上,将头埋在膝盖间。

她说沈放会?来救她,不过是?缓兵之?策,但沈放是?否真的会?来,她也不确定。

在皇帝心里什么?最重要,答案昭然若揭——

姜千澄比不上他的江山。

她可以为了救他,不顾性命地来西北找他,那他可以吗?

姜千澄不敢往下想。

他从来不止是?她一个人的夫君,他身上担的责任太重。

她在黑暗里窝了一会?,手贴上腹部,面上牵起一丝微笑,道:“别担心,父皇很快就会?来救我们的。”

像知道姜千澄在骗他,这次腹中的孩子,再没有?如从前?一样,听到?她的话,对她有?所回应。

大雨连天?日,雾水朦朦。

第一日,沈放没有?来。

第二日,沈放没有?来,大周的士兵操练如常。

第三日,沈放依旧未曾出现,也没有?退兵的迹象。

雨水停歇,夏日的晚风吹来热气,阿史?那赫连在第二日晚上,就丧失了耐心,将姜千澄带到?了一处山谷里。

这是?临近草原最大的一座山谷,也是?阿史?那赫连约定和沈放见面的地方。

峡谷左右两侧,林立着乌云般的士兵。

阿史?那赫连一挥手,士兵向后,躲到?草丛中,隐蔽了踪迹。

他布下了天?.衣无缝的埋伏,等沈放一来,就将他团团困住,到?时候插翅也难飞。

只要能除掉沈放,还怕之?后突厥不能打赢战争?

可阿史?那赫连没能等到?沈放。

最后一天?的夜里,他心中焦急,左右踱步,走进?洞中,居高临下地望着姜千澄。

他额角伤疤透出几?分戾气,阴沉沉地道:“还有?半个时辰,就到?子夜了。”

再不来,他的屠刀就要朝她挥下。

阿史?那赫连等得不耐烦了,心头的怒火上窜,道:“起来,随我出去!”

姜千澄手摸着山洞石壁,借力站直身子,步伐缓慢,往外走去。

天?尽头一片漆黑,狂风大作?。

她跟在阿史?那赫连身后,男人停在了一处平地上,四下空旷,草叶茂盛,几?百步外,左右的丛林里都潜伏着他为沈放准备的弓箭手。

阿史?那赫连让姜千澄站在他身前?,把弯刀架在了她脖子上。

时间一寸寸流逝,少一会?,多一刻,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沈放若想来救,早就来了,哪里会?拖到?现在?

不过是?,不愿意来罢了。

阿史?那赫连咒骂了几?句,对姜千澄道:“你的男人不会?来了。”

既然沈放不来,那他们突厥也走到?了末路,事已?至此,满腔愤恨无处发泄,只能倾注到?姜千澄身上。

姜千澄迎风而立,身后的弯刀贴上她纤弱的脖子。

她眺望东方夜空,群星闪耀,皓月千里。今夜星河灿烂,流光落在她身上,让她想起了无数个从前?的月夜。

前?世的、今生的、快乐的,痛苦的。

他带她看花灯,烟火璀璨,火树银花,与她月下拥吻;他教她骑马,柔风里飘青涩的情愫,傍晚的月亮从叶隙里亲吻过二人的发梢;他在雪夜里搂住她的腰,艰涩的话语,毫不犹豫喝过她递来的一杯酒......

无数个月夜从眼前?一转而过。

在弯刀一路向下,停在腰肢处时,姜千澄的思绪,最终也停在了前?世一个细雨绵绵的春夜。

前?世那个夜晚,她从雨幕中走出,见他眼眶微红,脆弱哀伤,她心疼他,答应留下来陪他。

一晚情丝旖旎,绕指缠绵。

她靠在他身上,将下巴抵在他颈间,听他低柔的话语,在耳畔边响起,问?:“你有?没有?什么?小名?”

姜千澄被他吻得脸颊微红,轻轻点头。

平生第一次与男子如此亲密,不免生涩羞怯。面对他清亮的眼神,姜千澄不敢抬头对视,只抱紧他的腰,手指去寻他的手心。

她找到?他的手,在他手心,轻轻写了一个“妱”字,柔柔的声?音轻轻道:“臣妾小名叫妱儿。”

放在他手心纤细的手指,伸直,又羞涩地蜷缩起,最后被他握住,十指相扣,彻底消融了寒意。

窗外雨打芭蕉,月色摇晃,雨水澄澈。

他漂亮清灿如秋水的眼睛,含笑看着她,轻轻吐出了那两个字——

也是?此刻,长夜黑彻,月明朗星,男子的衣袂在长风中被卷得飞扬,俊秀的面庞落上一层清辉,他独自一人御马从黑夜里走出来,视线凝望着她,涌动莫名的情愫,像从过往,穿过光阴岁月,一直看到?了现在。

他看着她,满目星辰皆是?她的身影,缓缓张口?——

“妱儿。”

刹那间,风声?泯灭,前?尘的恨一笔勾销,汹涌的爱意喷薄而出,往事摧枯拉朽,天?地浩然阒寂。

他光辉明亮,站在那儿,宛如神祇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