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初见

“姜美人,陛下唤您去侍寝。”

昭仁宫一处偏僻的宫殿里,小太监立在门边,瑟瑟缩了下脖子。

地龙的火不旺盛,寒气侵略这里的每一处角落,唯一的暖源,便是殿中那烧着微弱星火的炭盆。

姜千澄坐在象牙小凳上,用金丝箸拨弄炭盆里的细炭。

因刚沐浴完,她随手绾起的半边青丝倾泻,落在玉一样光滑的脖颈上。

她抬起头来,眉目轻蹙:“陛下召我?”

那一道声音婉婉清亮,犹如珠玉,小太监听了,眉梢吊着的一丝焦虑被稍稍抚平了点。

但他话语中仍藏不住焦急,催促道:“姜美人,您赶紧收拾一下!陛下唤您唤得急切,这不,轿撵就停在宫外面等您呢!”

他脸色涨红,手忙脚乱过来,险些踢翻炭火盆。

他见姜千澄站起身,眸色里映着一丝疑惑,索性指着她身后两个宫女,道:“干立着做甚,还不快伺候美人更衣梳妆!”

此话一出,那宫女二人,对视一眼,方从愣怔中回过神来,面上洋溢起喜色,扶姜千澄到梳妆镜前坐下。

谁人不知,新帝登基一年有余。去年秋天的那一次选秀,广纳天下秀女,最后被撂牌子留下的,都是美人中的美人。

饶是如此,新帝选秀后,也未曾踏进后宫几次。

太皇太后几次三番催促,让新帝早日开枝散叶,绵延后嗣,生下一两个皇子,也算有个交代。

新帝却每每推脱,偶尔来后宫里坐一下,都跟应付个差事似的。

今夜不知怎的,竟一反常态地召妃子去养心殿侍寝,还如此急切地、冒大雪来召区区一个六品美人。

碧荷年岁长,性子也稳妥些,取出妆奁里的一套珍珠耳饰,给姜千澄戴上,压下心中雀跃,道:“美人,您戴这对珍珠好看,衬得您肤色白。”

菱镜中映出一张白皙的脸颊,少女明亮的眸子浮动窗外雪影,真真是印证了何为秋水含情,水光潋滟。

她本是极其清丽的样貌,却因眼尾微微上勾,顾盼间生出妩媚的情态。此刻两鬓鸦堆,双眉拂翠,更是媚色撩人。

碧荷将一只嵌花垂珠步摇插进她鬓发中,道:“奴婢早就说过美人花容月貌,定能得到陛下的宠幸。”

一边的宫女从高柜里取出绣花罗衫,也尽拣好听的话说给姜千澄听。

言语之中,无外乎是夸赞她那一副好样貌。

姜千澄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微屈,好半天,才慢慢站起身来。

若说一开始听到自己被召去侍寝,心中没有半点惊奇那是假的,可须臾,她便生出一丝莫名的不安。

总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眼下,她看着窗外漫天飘飞犹如柳絮的雪花,总算明白了所以然。

当今的圣上,沈放,此刻不是应该在西郊的猎场吗?

秋末冬初交际之日,天子常常去西郊巡营,检阅军队的队列、排兵与布阵。

大前日清晨,天微微亮,皇宫四角传来钟声,姜千澄卧在榻上,能听到羽林军开道,马蹄踏在宫道上的动静,其势犹如雷霆。

寻常这个时节,天气尚未冷到骨子里,但今年的雪,来的比以往都早些。

大雪连连下了几日,她去贵妃宫中请安,听贵妃谈及大雪满群山,阻塞了山道,陛下一行队伍被困在郊外,一时半会回不来,等雪势稍小,才能回宫。

既如此,今夜沈放为何会在宫里?

难道他提前回来了?

他又怎会无缘无故地召她侍寝?

姜千澄不解,停下步子,喊住走在前头的小太监,借宽大的浅红袖子作掩饰,手腕灵活一转,将一只白色玉佩塞入他袖子里。

那玉佩入手一掂量,便知是极贵重的。

在宫中走动少不得要打点的地方,小太监荣福常年在皇帝身边伺候,已是见怪不怪。

他抚着柔腻的玉石面,抬头,见少女乌黑的眸子里细细碎碎铺着一层光亮,她一只手掩在红唇边,凑过来问:“方才我见荣公公来,额头上还挂着汗珠,想必是累坏了吧。也不知陛下为了何事,怎特地从西郊赶回来,还催你催得这般紧?”

这话落地,荣福脸上笑容一下维持不住,活像遭到鬼怪附身,身体抖了一抖。

许是回忆到不好的事情,他伸手擦擦脑门上汗珠,替姜千澄掀开帘子,道:“姜美人客气了,奴才不累,奴才也不清楚陛下为何会突然回来。”

他只记得夜色昏沉,自己站在养心殿外的屋檐下,就见一队银甲骑兵长驱直入皇宫,马蹄声重重,在寂静的夜里响动大得骇人。

为首之人在宫前勒马。

沈放满身是血,从马背上下来,面色冷如寒霜,他随手将鞭子扔给宫人,大步流星地走进宫殿里。

见此场景,宫中顿时乱作一团。

太医院挤在养心殿榻前,擦身的血水端出去一盆又一盆。

荣福站在殿外也跟着干着急,谁想下一刻,殿门“啪”的打开,自己的干爹,也就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冲他道:“快去昭仁宫,陛下宣姜美人过来!”

荣福弄不清楚状况,往里面悄悄一瞧,陛下正赤着半个身子坐在榻边。

他那脸上的寒霜,比数九寒冬的雪还冷。

荣福哪里敢怠慢,得了命令便一路小跑赶来。

他看着姜千澄白嫩的耳垂上晃动的珍珠耳坠,撑开油纸伞,挡住她头顶落下的雪花,道:“姜美人,你别担心,陛下深夜宣您去养心殿,这是好事,是想与您鸳鸯双栖,琴瑟和鸣呢!”

姜千澄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被小太监当面调侃,听他话里的“鸳鸯双栖”,还是红了耳根子。

她低声道:“公公莫要取笑我。”

荣福摇头:“哪儿能呢,奴才怎敢取笑您?今夜过后,姜美人身份水涨船高,到时候可千万别忘了奴才!奴才叫小福子!”

姜千澄笑笑不语,接过荣福手上的伞,拢了拢身上的大红富贵牡丹的织金披风,一抬头,就觉天地昏暗,一片寂寥。

寒风在耳边呼啸,如利刃一般割进肌肤里。

雕金绘凤的金轿撵,摇摇晃晃抬了起来。

风雪与宫人手中提的一盏昏黄孤灯,在泼墨般黑夜里交织缠绵。

越往光亮处走,姜千澄一颗心砰砰乱跳,心中疑惑与不安也越发强烈。

恍惚间,听见下面的荣福笑问:“姜美人,您入宫也有一段时日了,先前可曾与圣上说过话?”

说过话?

姜千澄摇摇头,旋即又点点头。

论起来,她与沈放唯一一次算得上交谈的对话,便是去岁的那一场选秀。

参选的秀女从各地而来,齐聚丹凤门前,衣香鬓影,燕环肥瘦,看得人眼花缭乱。

经宦官们几番筛选,留下来的秀女不过百人,新秀们住在储秀宫,由姑姑嬷嬷教导一番礼仪后,便被领去大殿前,由皇帝撂牌子。

秀女们十二人一队,规规矩矩站着,听左上首太监一个一个唱名字。

朝阳殿内,方过弱冠之年的少年帝王,一袭红色衮服,踩着银靴,恹恹提不起性子,姿态悠闲地坐在龙纹宝座上,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身边宦官交谈。

牌子撂了一个又一个,从始至终,那人头都没抬一下,只垂首把玩着手上那柄高丽进贡来的描金折扇。

唱名的公公喊了一上午,嗓子有点发紧。到晌午时,那冒烟的喉咙里发出的语调变了样,细弱好似蝇声。

沈放眉头一皱,眼底兴起波澜,不耐烦地垂眸看去。

那公公嘴巴一紧,跪下磕头:“万岁爷爷。”

沈放抿了一口茶,淡淡道:“行了,滚下去吧。”

接着,他便抬起头,与那一队秀女中悄悄看他的姜千澄,四目相对上了。

她抿紧唇,飞快地低下眸子,脸颊升起一抹被捉到而漾开的红晕,指尖微微蜷起。

沈放接过宫人递来的名册,修长的指尖划过名贵的绢纸,声音懒洋洋的:“怎么不继续唱名了?”

唱?怎么唱?方才那公公,可不是万岁爷爷叫滚下去的吗?

但万岁爷发话了,还能不唱吗?

好巧不巧,按顺序下一个被叫到名字、该撂牌子的,便是姜千澄。

于是沈放挑眉,目光直直地朝她望来,似乎是在等着她自己开口。

漫长的沉默,唯有秋日里时短时长的蝉鸣声。

姜千澄被那道目光看得头皮发麻,心一下提到嗓子尖,也是后来才明白,那是上位者无形之中的威压,叫人看着他,就忍不住心生畏惧。

半晌,她上前一步,压低身体,款款行礼。

风吹动裙摆如涟漪,姿态袅娜似弱柳扶风。

“广陵郡郡守之女,姜千澄。”

那声音带着些许不可抑的颤抖,从她那嫣红的唇瓣里发出来,却属实是娇滴滴、软绵绵。

沈放轻笑一声。

姜千澄咬紧唇瓣,几乎瞬间料定自己将被撂牌子的下场。

可谁想下一瞬,少年帝王饶有趣味地看着她,一双漆黑清彻的长眸灿如星辰,手撑起一边额头,玩味似地,慢悠悠道:“叫姜千澄?”

姜千澄还未来得及作答复,又听上头人道:“那你想不想我留你的牌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