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来得如此之快。乞巧节过后,准备已久的百里朔在江家和赫连家的协助下,不费吹灰之力便一举夺下了皇位。天下苦于昏君久矣,虽则百里卓在位期间除了热衷于享乐、不理朝政以外,并没有惹出太大的祸端,整个天昭国算得上是国泰民安;但是有百里朔这样一个更为贤明的君主来替代,大臣和百姓们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只有少部分恪守先皇遗愿的顽固老臣对此强烈反对,其余人皆是喜闻乐见、拍手相庆。
少部分反对派当然无法阻止这场政变的洪流。百里朔很快举行了登基大典,成为新皇,改年号为佑安。江念芷也就这样稀里糊涂、懵懵懂懂地跟着住进了皇宫。
住进了富丽堂皇的皇宫宫殿里,即将成为母仪天下的一国皇后。江念芷阴差阳错从一个完全不受宠爱的庶女走到现在这一步,甚至完全不曾做些什么,付出些什么。任凭哪位女子也要嫉妒她的好运气。
可这却并非江念芷想要的。
对于这一切,她仍然没有什么实感。总有一种在云端行走,下一秒便会跌落下去的飘忽和恍惚。
而与以往不同的是,她甚至无法向谁诉说自己的不安。唯一能够倾诉的对象季出虞,在新皇登基之后显得更加奔波忙碌,常常三天两头见不到人影。
宁王……不,现在应该称他为皇上了。当了新皇的百里朔也鲜少露面,只一次,江念芷曾瞧见他在殿外远远看着自己。而在她回望过去之后,他又似是忍耐和压抑着情感一般,快步离开了。
于别人而言值得不惜一切代价换取的这份殊荣,成了江念芷的牢笼。
明明距离乞巧节那时仅仅过去了数日,江念芷却觉得那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她还体会不到深宫的可怕之处,只是被这沉闷的气氛所染,隐隐有些心乱。
江念芷起身,轻掀起珠帘,抿唇看向殿外。血红的落日坠下去,落入黑压压的殿檐之间。重重宫门锁住了她的视线。
初鱼……什么时候回来呢?
一时之间,江念芷感到这样的日子与之前在王府没什么不同,她依旧虚度着漫长的时光,只有初鱼来见她的那一刻,她的内心才能够安宁。
最近江念芷反复做着同样的梦。她独自一人漂泊在茫茫江海之上,仅与一叶孤舟为伴。
风雨飘摇,流离失所。
她一直在寻找那个她渴望停靠的岸口。
这代表着什么?醒来之后的江念芷并不十分明白。
她只知道,自己在等初鱼回来。
--------------------------------------------------------------------------
只是,江念芷没等到季出虞,先等来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消息。
一道圣旨赐了下来,要将江念芷这本应当册封为后的原王妃赐死。
江念芷跪在冰冷坚硬的地上,听着太监用尖细的嗓音宣读圣旨。宫人们均是抖如筛糠,面有土色地跪在离她较远的位置。只有忠心的绿柏依然挨在她侧边,不时担忧地看她一眼。
因为被冠以的罪名过于离奇,江念芷一时思绪空白。
无端责虐下人,因妒诬陷姬妾,企图谋害侧妃……
且不说这分明是莫须有的罪名;真要细究起来,对于一国之后而言,仅仅因为做了这些事情被打入冷宫都是会令人感到荒谬的程度,更别说是赐死了。
除非……是皇上铁了心想让她死。
江念芷一个寒颤。
那个同自己说起他母妃时语调哀伤,在迎娶侧妃时对自己说“抱歉”的男人,想要自己死?
然而事实摆在面前,不由得她不信。圣旨上的玉玺印迹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得假的。
江念芷心中泛起些许苦涩和悲哀。
她本以为,即使自己与百里朔之间产生不了男女之情,但至少他曾主动向自己吐露他的过去,多少也该是有几分真情实意在的。两人就这么相敬如宾地过完一生未尝不可。
可现在她知道了,一切不过是她在自作多情罢了。百里朔不但对她没有任何真心情谊,反而自始至终都想杀了她。
对方竟痛恨自己到如此地步吗……
正在这时,宣旨的大太监突然谄媚地喊道:“倩贵妃,您怎么来了?”
江念芷没有动。不用抬头,她也清楚,来的人当是刚被封了贵妃之位的乔玉儿。
乔玉儿轻移莲步,在还有几步之遥时停住,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江念芷。曾经的正妃如今沦为死囚,卑微不堪如同陷落泥沼中的蝼蚁;而乔玉儿这个侧妃成了整个后宫里地位最尊贵的那一个。
在乔玉儿看来,现在这样才是理所应当的。像之前在王府的时候,身为侧妃永远被压一头,还得对正妃好礼相待,她自幼哪里受过这种委屈?若不是因为深爱百里朔,她决不会这般委曲求全。如今总算是乱序归正了。
微微弯身,乔玉儿像是想以胜利者的姿态看看败者不甘的表情。但江念芷垂着头,散落的长发遮住了脸,压根看不清她究竟是怒是哀。乔玉儿略微懊恼地皱皱眉头。
虽然没被理会,大太监仍是满面笑容,和颜悦色。他略带为难地委婉道:“倩贵妃,您可否回避一下?若是过会儿腌臜了贵妃您的眼,奴才可就罪该万死了。”
一边说着,他往门外瞅了瞅。这负责灌毒酒的人怎地还没来?
“不用等了。”乔玉儿扬起脸,“皇上临时改了主意,让本宫来送王妃最后一程。”
她在“王妃”一词上重重咬音,故意要强调江念芷没举行封后大典,可不是皇后身份。
“这……?”大太监眼神古怪,犹疑起来。
据他所知,皇上没有真要赐死这位结发之妻的意思,要他们带来的“毒酒”也只有能让人进入假死状态的效果。
倩贵妃说是皇上让她来的,难道皇上又改变了想法,终究还是想让这位废后死?
眼见大太监怀疑,乔玉儿面色有一瞬的不自然,随后瞥他一眼,目光微愠:“怎么,觉得本宫在说谎?”
“贵妃说笑了,借奴才几个胆也不敢怀疑您呀!”太监诚惶诚恐地赔笑。
“行了行了。”乔玉儿不耐道,“你出去吧!出了什么事自有本宫担着。”
纵然满腹疑虑,这大太监迫于贵妃之威,也只能带着另外几个太监退出殿外。
这时候,乔玉儿像是松了口气。她转向江念芷,好奇道:“你不怕死?”
她一开始以为江念芷会哭哭啼啼,或者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而现今江念芷这副样子反而叫她觉着没趣。
或许是因了显赫的家境和家人的溺爱,乔玉儿骨子里依旧没有脱离孩童时期的混沌心性。她不在乎善恶,更不懂什么慈悲怜悯,只是以自我为中心,认为整个世界都该围着她转。
所以,她讨厌的人,就应该死掉。
江念芷不说话。
怕不怕死么?至少她现在是不怕的。
因为她知道,初鱼一定会来救自己。
不需要任何原因,她就是笃信这一点。
像是明白过来江念芷如此镇定的缘由,乔玉儿突然露出一个带着恶意的笑容:“原来你以为那位初鱼姑娘会来救你啊?”
她直起身来,高声宣布:“她不会来了!”
“她会来。”
乔玉儿微怔,再度看向江念芷。少女抬起脸,异常平静地说了这么一句之后,便又不再言语。
“你就这么信任她?”乔玉儿不解。但她很快又颇有兴趣地说,“不过也不重要。你是认定她不可能丢下你不管对吧?那如果——她不是不想来,而是再也来不了了呢?”
此话一出,乔玉儿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江念芷脸上漠然的表情出现了裂痕。
但很快江念芷又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波动,低下脸去不予理睬。只是她的内心却是惊涛骇浪,狂风骤起。远不如表面上那样平静。
不要轻信乔玉儿的话,她一定是在骗自己。江念芷翻来覆去告诫自己。
初鱼怎么可能会出事?那样厉害的初鱼……无所不能的初鱼……总是胜券在握,仿佛任何事都在她把握之中的初鱼……
怎么可能有事?
可江念芷的手止不住地发抖。
万一……
“你不信?这可是我从我表哥那儿听来的。皇上忌惮她很久了,早就对她欲除之而后快,这次特地给她安排了九死一生的任务——你觉得,她能活着回来吗?”
这一刻,江念芷的思维猛地凝固。如同从破碎的冰面跌入无尽寒渊之中,整颗心皱缩、结冻,被冰凉彻骨的绝望包围。
“她会回来的……”江念芷喃喃出声,始终重复着这句话。谁也不知道她是在自我逃避,还是真的仍坚信季出虞会平平安安地回来找她。
乔玉儿想了一想,又拍拍手,指着应声出列的某个人道:“这个人,你不陌生吧?”
瘦小的少年抬起头,是之前被江念芷带回王府后,又因意图偷盗王府财物而被她赶出去的阿正。
“他倒是个心思活泛的,跟着你回去之后发现捞不着好处,就想办法私底下联络了我的贴身丫鬟。说是能给我提供你那边的情报。”乔玉儿不无嘲讽道。
那么所谓偷盗财物,怕也是阿正故意为之,为的就是要离开王府,回乔家领功去。
“你以为你做了好人,人家便会感激报答你?”
气出得差不多了,此时乔玉儿终于也有些不耐烦,担心拖久了会出什么岔子。她示意几个宫女上前按住江念芷。
见一旁的绿柏爬起来死死阻住她们,她冷笑一声:“竟还有个忠心的。”
她扫了眼余下的江念芷宫里的人,又看向自己曾经的大丫鬟,现在的贴身宫女。对方会意,向着那群宫人命令道:“你们——拦住她。贵妃还能在皇上面前为你们美言几句,饶你们性命。”
宫女们只迟疑了一瞬,便都起身朝绿柏围了过去。
绿柏气极大吼:“你们还是人吗?!王妃当初是怎么对你们的?你们居然这样忘恩负义!”
她们之中,大部分是在王府时便已侍奉江念芷的人。那时她们总称赞王妃是个温柔心善之人,待她们就像待亲人一般好,能侍奉这样好的主子真是八辈子捡来的福气。
然而方今她们个个面目僵硬扭曲,手忙脚乱地扑过来按住绿柏,以免她破坏这场鸩杀。
其中有一个似是良心不安,向江念芷说道:“王妃,别怪我们……我们也只是为了活命。”
而江念芷已经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乔玉儿的贴身宫女用沾了迷药的帕子捂住了她的口鼻。
江念芷头晕目眩,眼皮越来越沉。她几乎已经要看不见冷眼旁观的乔玉儿,看不见端着毒酒向她走来的宫女和被昔日的下人们制住的绿柏。
她只是拼着那一丝顽固的执念,在与强烈的药效对抗,不让自己倒下去。
不能死,她还不能死。
她还没有……见到初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