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人群渐渐聚集起来,大家伙儿带着自己的农具,或两两成双,或三五成队,东拉西扯地闲谈起来,有几个婆娘嘴上说着笑,嘴上也没闲着,聚在一起做新鞋,这个忙着纳鞋底儿,那个急着搓麻线,要不就是上鞋帮,总之没一个闲着手的。

男人们不是聚在一起抽烟末,侃大山,就是凑在一堆下“五子棋”,这棋方便简单,在农村很是流行,随手画个棋盘,捡个枯枝树叶儿、石子儿什么的就能当棋子。

不过今天最令大家惊奇的是林察居然来上工了。

以前林海岩有多疼他这个闺女,大家伙都是知道的,脏活不让干,累活不让碰的,比城里人家的姑娘还金贵,后来他病倒后就是陈素娥来上工,没想到今天却是她来了。

“我妈身子骨弱,只有我来了。”林察笑得一脸和蔼可亲的模样,看了一眼围聚在一起的社员,莫清风孤独地站在人群最后面。

“哟,还真是个孝顺的姑娘!”有个媳妇夸赞道。

“那是呀,她妈都上工两年了,她这才想起来让她妈回家休息,还有她爸,宁可让她爸不得善终,也不愿意分出点家产来找个‘孝子’摔老盆。”有个和她表弟林延续关系走得近的男青年阴阳怪气的吼了一句。

“啧啧啧!咋这么酸呢!你们这些人不就是想发绝户财嘛!告诉你,我家里也只有一个女儿,以后就让她给她老子我来摔盆,怎么着也不能便宜了你们这些白眼儿狼。”有个中年汉子说道。

“罗强说得对,国家都提倡男女平等,女儿怎么就不能摔盆了?”

“我在说孝不孝的事,你咋扯到男女平等的问题上了嘛!”

“诶!不是你小子说的,女人不能摔孝盆的嘛!人家林察就是摔了,你怎么着吧?我看你左一句妈,又一句爹的,这么缺爹妈啊,回家找去呀!”农村婆娘嘴皮子就是利索。

“哈哈哈……”众人哄笑。

“大家听我说一句。”林察扯着嗓子招呼了一声,“以前呢,是我年纪小不懂事,不知道父母的辛苦,但是以后我一定好好孝敬我妈,今天是我第一次下地里干活,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还请大家多多关照一下。”

又转头直视刚才呛她的那个小子,下巴抬了一下,说道:“至于摔盆的事嘛!今天我爸头七回魂,要不你晚上到我家看能不能碰着他,问问他我这个做女儿的是不是不孝。”

那小子一听,臊眉耷眼的低下了脑袋,恨不得钻地上。

大家以前都以为林家的丫头是个斯文内秀属茶壶的,不爱开腔。见着生人羞三分,恨不得关在自家那小院儿里一辈子不出门。快二十了都没个媒婆上门说亲,连黄老歪家的傻儿子都有人上赶着谈亲事,虽然女方都不咋样。

倒不是其他原因,就是因为她存在感太弱了,站人跟前儿都跟个透明人似的,人家媒婆天天在家里盘算哪家姑娘到年纪了、该说亲了,盘来盘去就没一个想到她的。

没想到经过这几天看下来,这丫头居然是个外柔内刚,大气不凡的,是个拿得了主意,压得住秤砣的人,当下便有几家人家心里开始动了心思。

“林察,你三叔来了!”

有人吼了一嗓子。

林察他们这儿是三队,林察的大伯林朝阳家在四队。村里都知道过孝子那事林察得罪了她大伯和三叔一家,所以现在都有些想看热闹的成分。

可是她脸上丝毫看不出任何不快的颜色,仰着小脸跟来人打了个招呼:“三叔,你来啦!”

林红渠肩上扛着铁锹,嘴里叼着根纸条卷着的烟卷,没想到会看到她,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当者众人不好发作,只不痒不淡地点了个头,就头也不回地往前头走。

他家是四口人,按规定要有两个人上工,后面林延续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爹,勉强跟林察撤了个小脸:“那啥,你要是不会的就来找我啊!”

“行了,人都到的差不离了,那我就把今天的工作任务先分配一下,眼看现在已经进入6月了,上级领导指示我们一定要打好防汛排涝和夏收夏种的准备工作……那就这么着吧,大家上工吧!”黄队长从石敦儿上跳下来,敦促大家快点儿走。

这个挣工分领口粮的年代,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坏也一个样,一年到头在生产队累死累活的干活也吃不饱饭,挣不了几个钱,所以大家上工积极性并不高,即使上了工也是磨洋工。

林察原以为会看见一番撸起袖子加油干、苦干实干拼命干的热火朝天的场面,结果一个赛一个地懒散。

这边挖了两下,坐下抽口烟;那边起了一楸土,停下歇会儿气。全场最忙活的要数黄队长,生产队长的职责是巡查、兼带指导和鼓劲,就听见他扯着嗓子又唱又喊:“同志们加油干嘿……”可惜无人应和。

今天队里的主要任务是挖排洪渠,分给她的工作是挖沟,她带来的锄头不得劲,跟人借了把锹子,学着人把脚蹬到背上使力气把铲斗踩入地中,让后双手把着手柄往下压,将泥土翻上来。

可是人家一铁锹子下去,翻上来满满一铲土,她翻上来的连人家一半都不到,铲了小半天,累得满头大汗,可活儿也没干多少。

拄着手柄把子在那儿喘气儿,眼睛不自觉的就转到蹲在田坎上自个儿玩得自在的傻小子身上,那么高的个子,怎么蹲下来就小小的一坨呢,真可爱!

黄队长看到她又盯着自家儿子,瞧得小脸儿灿烂的样子,心想嘀咕,这丫头不会真看上自家小子了吧!这可咋整?

殊不知盯着他家傻儿子的可不止林察一个。

秋末染将自行车停在路边,眼神专注地盯着地里。

六子跟着往三队的生产地里打眼望了望,心想这秋公子真是变态,没看出来还好这口。

“你昨天说黄老歪今晚不在家是真的假的?”秋公子凤眼一挑,看向他。

“绝对真的。”六子保证道,昨天她被林察赶走后又偷偷折返了回去躲在一边偷听,虽然没听清其他的话,但是林察让黄老歪到她家去的事他听得一清二楚,就是不知道她让一个大老爷们半夜往自己家跑什么意思,也太那啥了吧,也不怕人说闲话。

“那行,走吧!”

小傻子被林察盯得浑身不自在,悄悄回头刮了她一眼,跑到她看不到的地方窝着了。

得!还不给看。

林察收回视线,活动了一下手脚,继续和铁锹子奋斗,慢慢的手上就开始磨出血泡子了,丝丝拉拉的。

“你这样子就不对。”背后突然响起一个男声。

竟然是莫清风!

“使铁锹子的时候手上要用巧劲儿,不能蛮干,握着手把先左右松活一下,再往上翻。”他说着就上前示范了一番。

“谢谢!”林察将手摊给他看,“你看看!”

“我看你就不是干农活的命!”他瞟了一眼道。

“我当然不是干活的命,我是给人指路活命。”林察骄傲地说道,“诶,我之前跟你说的话你记住了没有,尤其是今晚上,你无论如何也不要出来。”

莫清风看着她,虽然之前没有去凑热闹,但是也听人家说了,结合之前跟他说的那些话,越看越觉得这姑娘邪性,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反正也没有什么需要晚上出来办的事情。

……

干了一天活,终于捱到放工时间。

黄队长将人聚在一起做今天的工作总结,最重要的是公布今天各人的工分数。

“……好了,今天就到这儿。大家就先回去吧,明儿早早点上工啊!别整天拖拖拉拉、磨磨唧唧的。”

都说上班困如狗,下班猛如虎。果然不假,一帮子人当下便一哄而散,跑得没影儿了。

林察留在后头,跟黄队长套近乎:“叔,别的女的都是记的6分,怎么就我才3分呢?”

“你看你那猫抓狗刨的样子,哪像个干活的样?你叔我是秉公办理,该记几分就是几分。”

“行!您老是铁面无私包青天,今晚上可别忘了啊!”

“忘不了!”

林察回到家,摊着两只手嚷着让她妈拿针给她挑手上的水泡子。

“现在知道厉害了吧,这干活磨出来的水泡可不能扎破,破了更疼,你等上几天,它自己就消下去了。”陈素娥赶紧接上前过她肩上的锄头,放到墙边搁着。

“知道了!看着容易,真要干好还挺难的。”那这几天就不干活儿了,先请几天假再说。林察躺倒藤椅上,累了一天终于舒坦了。

“等下我给你烧盆热水来烫烫脚,不然明天有你好受的。”她妈说着撩帘出去了。

林察踢掉脚上的鞋,才发现脚后跟儿都已经磨红了,再多走几步肯定破皮,她赤着脚踩在地上跟了出去,倚在灶屋门框边,问:“妈,今天……”

“今天是你爸头七,我跟刘奶说好了,今晚你上她家住一宿。”她妈先把话头接了过去,刘奶奶是村里的一名孤寡老人,陈素娥心善,平日里经常接济她,和她关系挺近的。

“那您呢!”

“我跟你爸几十年了,没什么好忌讳的,就在家睡就行了。”

那可不行,今晚黄队长还要过来呢!

脑子一转,想了想跟她妈撒娇说道:“我一个人住别人家害怕,您陪我呗!不然我也不去了。”

她妈被她磨得没办法,只好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