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晚了,宫外不安全,陛下若执意要出去,不如带上臣一起。”白衣丞相温温和和一笑,贴心又善意地建议:“若陛下不介意,还可以去臣府上坐坐。”
谢容脑海里先后飘过笑里藏刀先礼后兵两排大字。
他将刚跨出去的那条腿飞快地收了回来,若无其事地干笑:“朕现在又不想出去了。”
这么晚了进宫,沉砚来者不善啊。
夜里的风有点凉,谢容心跳加速,觉得自己脖子上的小脑瓜在摇摇欲坠。
听他说不去,沉砚露出遗憾的神色:“既然……”
话还未说完,一队小太监捧着食盒快步走来。
沉砚眉心一动,自然而然地转了个话头:“陛下还未用晚膳?”
小太监们受过训练,捧着重重的食盒也走得又快又稳,从谢容身边擦过进屋时,饭菜香扑鼻而来。
谢容的肠胃没忍住,先一步替他作了回答:“咕噜咕噜。”
两道视线登时落在了他身上。
一道是身后的梁庸平,一道是面前的沉砚。
谢容面色一僵,恨不得原地挖个地洞钻进去。
好在沉砚没提圣旨的事,谢容抱着鸵鸟心态,一边祈求肚子可别再叫了,一边沉下脸色,仿着小皇帝的语气不耐烦道:“朕饿了,丞相有事待会再说。”
说完谢容转身就往屋里走,借此掩饰失态,刚走两步,身后沉砚唔了声,居然真住了口,只道:“那臣去偏殿等陛下。”
没有收到强娶圣旨的愤怒,也没有即将造反的风雨欲来之感。
或许是被他轻松自然的语气迷惑了一瞬,谢容心神微动,鬼使神差地就回头喊住了他,下巴一抬,颐气指使:“等等——丞相来陪朕一起吃。”
……
佳肴满桌,色香味俱全。
谢容面无表地情端坐主位之上,恨不得回到一刻钟前一巴掌抽死开口挽留沉砚的自己。
他方才是突然想起中华人总有饭桌上谈事情的优良传统,才下意识喊住人的。
结果他忘了,现在他是在一个不知名朝代里。
这儿讲究的是食不言寝不语。
谢容颤颤巍巍忍着手抖去夹菜。
小皇帝过得奢侈,一个人也要吃十八道菜,满满当当铺了一桌子。
不过谢容只吃了几口,就搁下了玉箸……他饭量本就不大,又有个可能会要他命的人坐在旁边虎视眈眈,这顿饭吃得味同嚼蜡,根本吃不下多少。
目送着还剩大半的菜肴一一撤下去,谢容有点心疼。
他是被丢到福利院门口的弃婴,因为身子太弱没人愿意带他回家,别的小孩相继都被领养后,他就一直跟着院长谢爷爷生活。
谢爷爷也是孤苦伶仃无子无女,经济拮据。最艰难的时刻,一老一小每顿饭只有两碗稀粥一只地瓜分着吃。
可惜谢爷爷后来还是没等到享福就因胃癌过世了……谢容想着想着,微微垂眸,情绪忽然有些低落,蔫哒哒的。
小太监将东西都撤走后,殿内再次陷入极度寂静之中。
沉砚也在仔细观察面前这小皇帝。
小皇帝十五登基,到如今也不过在位三年多……再过小半年,小皇帝才年满十九。
可能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小皇帝这小身板过分清瘦了些,看着像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也是,看他方才那小鸟啄食般的饭量,不瘦才怪。
沉砚捻了捻手指,估摸这小皇帝那腰估计还不及他一揽。嗯,下回有机会验证一下。
小皇帝那张脸其实也生得漂亮,只是常年拢着散不去的阴沉,白费了这副好容颜。
沉砚敏锐地从那张脸上捕捉到了一丝失落。
他在失落什么?
失落向来听话的丞相这回居然没接他圣旨?
沉砚想到中午送到相府的那道圣旨,微微眯了眯眼。
纳妃纳妃,说得好听。那道旨意颁给世家贵女是无限荣宠,颁给他这么个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相爷。
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沉砚几乎能想象出,若他真进了小皇帝的后宫,日后史书里要怎么记他。
屈于强权,沦为皇帝禁`脔,可怜可叹。
啧。
沉砚在心里啧了声,说不出是嫌弃还是嘲讽。他面上分毫不显,只温声问:“陛下今日给相府送了道纳妃的旨意?”
——终于来了。
悬在头上的利刀终于露出了影,谢容心尖一颤,飞快思索。
吃饭的时候,他也没闲着,将原书前三章……死去活来的第三章暂时没有参考价值,他将前两章里小皇帝和丞相为数不多的交集部分,都分析了个遍。
比当年做高考语文阅读题还要认真。
然后谢容发现,小皇帝虽性子乖张,但他在面对丞相时,是难得的……乖巧。
当然这乖巧是相对小皇帝平时的暴行而言。
坏脾气依旧是有的,只是在沉砚面前的小皇帝,更像是一个求不到糖吃而胡乱发脾气的少年,而不是一个看着人受酷刑鲜血淋漓生不如死还能笑出声来的小暴君。
谢容不知道这是因为丞相大权在握连小皇帝都要忌惮几分,还是因为小皇帝真的很喜欢丞相……的美色。
他心情复杂。
不管怎么说,他不能和原书中小皇帝走一样的路。
谢容心一横,直接否认:“朕送错了。”
沉砚眉梢一挑,摆明了不太相信:“陛下还认识第二个叫沉砚的人?”
谢容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握紧,又松开,指尖全是冷汗。
他长睫颤了颤,再抬眸时眼底就染上了一丝孤冷的阴霾,沉声反问:“朕不发这么一道旨意,丞相会愿意进宫见朕吗?”
谢容从短短两章六千字里拼凑出少得可怜的信息,矜傲又倔强道:“丞相已经一个月没进过宫了。”
这几句话酸得谢容牙疼,不过好在这一棋险着没走错。
沉砚沉默了一会,才道:“朝堂之上,陛下与臣日日都能见面,有什么事非要臣进宫才能说?”
他漫不经心地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清冽淡雅的茶香在口腔中弥漫开来,他品了品,忍不住暗叹,果然精品都在皇宫里。
他眼尾扫了眼谢容,倒想听听这小皇帝还有什么说辞。
小皇帝幽幽沉沉地盯他,口出惊天之语:“朕想退位。”
沉砚一口茶呛在喉咙里,险些喷出来。
他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个回复,眉眼间难以抑制地露出一丝错愕,不过很快又恢复了滴水不漏的姿态。
沉砚略略坐直了身子,探究地望来:“陛下这是何意?”
那稍纵即逝的错愕没能躲过谢容的眼。
终于打破了沉砚仿佛操控一切的冷静态度,谢容定了定神,将他那三脚猫演技施展到极致:“朕近来觉得很没意思。”
他斟酌着说辞,面上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颓靡,低声道:“宫里空荡荡的,无趣的要命,这劳什子皇帝,朕不当也罢。”
见沉砚没接话,谢容犹豫了一下,进一步大胆试探:“丞相不如替朕来……”
“陛下慎言。”
这回沉砚断然截停了他的话,眉眼一抬,眸光锐利:“不知臣是哪里得罪了陛下,陛下要用这样的诛心之言来试探于臣?陛下若不信任臣,臣立刻上折子辞官。”
完了,试过头了。
谢容将没说完的下半句咽了下去,身子一侧,装作意兴阑珊地往软榻上一靠,闭着眼装死。
半晌后才慢吞吞道:“朕乱说的,丞相别往心里去。”
沉砚没说话。
谢容心里七上八下,薄薄眼皮下的眼珠子骨碌碌的转,竖着耳朵听沉砚的动静。
沉砚站起身来了。
沉砚走过来了。
一股子冷香隐约飘来,谢容不知那是什么味道,只觉得很好闻。他轻吸一口气,正打算睁眼说些什么,结果眼皮子一掀就和一张近在咫尺的俊脸对了个正着。
谢容:“——!”
谢容心都要被吓得跳出来了,他将险些脱口而出的惊呼硬生生咽下去,抬手将快要凑到面前的沉砚推开,坐直身来,气息有些不稳:“你是要吓死朕么!”
沉砚被他推得退后两步,站稳后,定定地注视着他,温声道:“陛下若是嫌宫里空荡荡的太寂寞,不如将那道旨意落实。”
谢容急促的心跳还未安抚下来,下意识接口:“落实什么?”
沉砚倏而一笑,语带玩昧,意味深长道:“纳臣入后宫。”
……
沉砚从宫里出来时已近戌时末。
马车还在宫门外守着,两位侍从见他出来,恭敬一礼后,一人替他撩开车门布帘,一人伸手想接过他手里的宫灯:“主子。”
沉砚一转手腕,避开了侍从的手。
这灯是小暴君在他离开前喊近侍拿给他的。
想到小暴君眼底挂着明晃晃的惊愕,还要故作镇定地命人给他拿灯,别扭地对他说夜里昏暗拿着灯好走些。
沉砚最终还是没将宫灯递出去,一并带着进了马车。
布帘落下,在颠簸中摇摇晃晃,马蹄声哒哒,不紧不慢地往相府归去。
马车里,沉砚闭着眼,懒洋洋地倚着车壁,脑海里将今日所发生的事都过了一遍。
在今日中午之前,他都还不是这个朝代的人。
沉砚自二十岁起当了摄政王,二十五岁时彻底架空皇权名留史书——当然留的是响当当的“佞臣贼子”四个大字。
护皇一派皆对他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生啖其肉。
沉砚对他们的反应不太在意。
曾经他因身份卑贱受人践踏活得猪狗不如,后来他终于将一切踩在了脚底下,却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于是某日闲着无聊,他随手从街边小书斋里买了个话本子看。
结果一看不得了了,不知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居然用他的名字来编了个故事。
那不知名笔者倒也还知收敛,没用当今做背景,而是凭空捏造了一个暴君当权的朝代,而他沉某人变成了一位文弱丞相。
因长了一副好容貌,被暴君看上,强抢入宫当禁`脔,困囿于深宫之中,就此承欢暴君身下,庸碌无名了一辈子。
史书上一笔带过,也只帝王禁`脔寥寥几字,再无痕迹。
沉砚越看越嫌弃,倒也不是嫌弃话本里“沉砚”的身份,而是嫌弃这“沉砚”未免太废物了些。
身为臣子不能大权在握。
身为禁`脔不能倾国倾城。
啧。
他随手将话本丢到一旁,端起手边冷茶喝了一口,正琢磨着明天上朝时该做点什么符合佞臣身份的事。
还没想完就觉得腹中疼痛剧烈。
沉砚偏头呛咳出声,抬手抵唇时,舌尖尝到了黏腻浓重的血腥味。
失去意识前他望见了跟了他五年、最受他重用的侍从的脸。
沉砚骤然睁眼,从回忆中醒神,视线一低,落在了面前精致的宫灯上。
灯里蜡烛已被吹熄,大概是小皇帝的习惯,那蜡烛里添了香料,隐约透着一股暗香。
沉砚缓缓呼出一口气,继续将后续梳理。
中毒身亡再次醒来后,他就来到了这里。据他分析,大概是穿进了话本子里的世界。
成了个即将被小暴君强取豪夺纳入后宫的文弱丞相。
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但确实发生了。
沉砚只用了一刻钟就接受了这个事实,说实话他对现在的身份并不太抵触,甚至有些意动。
佞臣贼子的名头他早就担腻了,刚好可以换个法子消遣一下。
但是按照话本子写的,今晚他就该被小暴君强行留下来的,是什么导致小暴君突然改了主意?
沉砚琢磨了一会,没想出什么来,他唇角一弯,缓缓一笑。
不管怎么说,小暴君想退位?想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