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唱戏劝人方,
三条大道走中央。
善恶到头终有报,
人间正道是沧桑。
啪!
一首抑扬顿挫的定场诗说罢,说书人轻举醒木,急落直下,随着啪得一声脆响,茶楼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住了。
“上回我们说到大约五十年前,魔尊月无华横空出世,神功大成之日不过弱冠之年。此后数十年来,在他的纵容下,魔族妖孽横行世间,作恶多端。更有甚者,月无华曾放言要一统仙人魔三界!”
“书接上回,魔族宵小多次带人劫杀仙门中人,一些小的仙门世家甚至惨遭灭门。随着战火不断升级,仙魔大战正式打响,短短几个月,仙门与魔族正面发生数次交战,四大仙门世家折损了不少弟子,就连朔方宗的少宗主琮睿也在与魔族交战中不幸陨落。”
……
“此后,受情势所逼,四大仙门世家被迫结成联盟,以朔方宗为首,集结门下几千名弟子,日夜兼程,赶赴魔族长生殿背水一战!”
啪!
正当众人听得入迷之际,醒木一拍,说书人拔高声音道:“欲知仙魔两族这旷世一战战况如何,而魔尊月无华又是如何在自己的地盘战败身死,且听下回分解!”
“这也太会停了!”
“啊啊啊啊,好想知道月无华这个大魔头到底是怎么死的?”
……
在一片哀嚎声中,一名十来岁的小童子捧着竹筐穿梭在人群中讨钱,“各位爷,行行好,赏我们师徒口饭吃吧!”
通常能来这种装饰雅致的茶楼喝茶听书的,手里基本都有余钱,小童子这么一吆喝,大家都自觉给了赏钱。
从前往后转这么一圈,竹筐里很快就盛满了铜板。小童子捧着沉甸甸的竹筐,站在了门边最后一桌那人身侧。
“这位爷,行行好,赏口饭吃吧!”小童子垂眸耷耳,双手将竹筐晃得哗啦啦作响。
谁知,好半晌也没见眼前之人有何动作,小童子不悦的抬眸看去。
只见面前之人身形颀长,坐姿松松垮垮,一身织锦墨袍,流云暗纹栩栩浮动,领口袖口皆饰以银丝滚边。
他手边还放着一把剑,剑长三尺二寸,剑柄以玉石打造,剑鞘上雕刻着繁复的蟠螭纹。不知是不是因为材质特殊的缘故,即便有剑鞘包裹,依然能隐隐感觉到剑身泛着森然的寒光。
小童子下意识站直了身子,勉强能够平视此人。定睛一看之下,小童子不禁有些愣住。
此人生得极为俊朗,剑眉星目,悬鼻樱唇,肤若冰雪,轮廓分明。
此刻,他用一只手撑着脑袋,双目微阖,像是睡着了一般。正值晌午,门口的光线极好,春光懒洋洋的洒在他身上,仿佛为他打了一层朦胧的柔光,于骄矜中平添了几分温和。
小童子跟着师父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男子。
只是,好看归好看,钱还是要收的。
小童子往前凑了凑,对着那人的耳朵高声喊道:“这位爷,行行好,赏小人口饭吃吧!”
琮容好似昏睡了过去,对耳边的噪音没有任何反应。
小童子见惯了有钱的吝啬鬼,只是眼前这位连杯茶水都不肯点的,也是少见。小童子心中不忿,不屈不挠的在琮容耳畔大喊大叫,“这位爷,行行好,赏小人口饭吃吧!”
一而再,再而三,小童子成功引起了茶楼里其他人的注意力。
“这人怎么回事呀?”
“估计是想吃白食,装睡呢。”
“啧啧啧,看着仪表堂堂,竟然连这点儿小钱都舍不得。”
......
有一屋子的人帮他主持公道,小童子得意的心想:看你怎么装!
谁知,琮容像是没听到众人对他的言语指摘,该怎么睡还怎么睡。甚至于感觉右边的光线变弱了,还闭着眼往左边挪了挪。
“哎,这人怎么这样啊?”
“真是没见过!”
“长得白白净净的,吃白食也不嫌害臊。”
“果真是人不可貌相,谁能想到脸长这么好看,竟然是个穷光蛋。”
......
不管茶楼里的看客如何讽刺,琮容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怎么叫都叫不醒。眼见从铁公鸡身上拔毛无望,小童子骂骂咧咧的嘟囔了两句,悻悻地转身走开了。
待围观群众散去,周遭渐渐安静了下来。不知想到了什么,原本异常淡定的琮容,俊朗的眉宇间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恸。
后来,被暖洋洋的春光晒久了,他便真的睡着了。直到太阳下山,琮容感觉有些冷了,才悠然转醒。
琮容伸了伸懒腰,面无表情地将耳朵里的两团棉花掏了出来,顺手揉了揉泛酸的耳朵,起身从茶楼离开。
夕阳西下,大街上的小摊贩已经开始收摊准备回家了。琮容在一个卖馄饨的小摊前停住了脚步,“老板,馄饨还有吗?”
摊主是位老婆婆,正在收拾东西,听见有人问,头也不回的道:“卖光了,明天再来吧。”
琮容盯着案上几个生的小馄饨,问:“案上不是还有吗?”
老婆婆回:“不够一碗了。”
琮容道:“正好,一碗两文,这些就算我一文吧。”
老婆婆停下手头的动作,转过身来,见摊前的这位年轻公子在两边袖口好一番摸索,最后捏出一文钱举到了自己面前。
老婆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尽量不对客人露出鄙夷的目光。她伸手接过铜钱,不大热络的招呼道:“公子先坐吧。”
琮容并不介意老婆婆冷淡的态度,安然的吃完了半碗馄饨。
出城后,琮容避开人,跟随符咒的指引,来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小村落。
魔尊月无华陨落已有半年时间,魔族元气大伤,短时间内,应是不会再率众大举入侵仙门和人族。但魔域中未生灵智的魔气数不胜数,不时便会流窜到世间伤人。
此刻,琮容藏身在齐腰高的灌木丛中,一瞬不瞬地盯着十几米开外,稀稀落落的几户人家。在昏黄的烛火映照下,窗边不时有人影晃动。不大会儿工夫,几户人家接连熄了烛火。
漆黑的夜色中,摇曳的树影在灰墙上落下斑驳的残影。悄无声息的,最边上的那户人家,一道黑影从灰墙上一闪而过。
琮容手里握着的谨思猛然铮动了一下,琮容冷峻的眉眼往下一压,凌然的眼波锋利如刃,穿透山间重重浓雾,准确地捕捉到了魔气所在。
琮容从灌木丛中纵身飞掠而出,锦袍随风而动,颀长的身影犹如暗夜中的一道墨玉流光,转瞬便行至屋内。
当时是,屋里的一家三口已经被现了身的魔气裹挟其中,好似藤蔓缠身,表情十分痛苦。琮容手腕一震,谨思随之出鞘,剑身泛着森然的幽光,甫一出鞘,屋内的温度陡然下降,寒意入骨。魔气未生灵智,但它本能的感受到了莫大的威胁,虚幻的身躯不由得一滞。
琮容不给它反应的时间,一剑挥出,剑光凝着飞霜寒雪,隔空打在那团浓稠的黑雾身上,黑雾瞬间被打散,发出了尖锐的吼叫声。黑雾一散,一家三口应声跌落在地,屋内登时响起三人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黑雾不死心,复又聚作一团,卷起地上的男主人朝屋外逃去。
“咳咳,爹爹!”小女孩害怕又急切的喊着爹爹。
“你们待在屋里,别出来。”见女主人和小女孩无事了,琮容足尖点地,提剑追了出去。
一离开狭窄的小屋,琮容便不再束手束脚。隔着数十米的距离,琮容一把将谨思掷出,幽厉的剑芒划破暮色寒月,势如破竹般劈向黑雾,一声轻鸣过后,黑雾痛苦的嘶吼了两声,转眼便稀薄了不少。
眼见不妙,黑雾扔下男主人,打算逃之夭夭。
琮容心念一动,谨思迅速摆平剑身,掉头横飞而出,稳稳的接住了从半空掉落的男主人。与此同时,琮容以指代笔,笔力如刀,快速在半空画出一道符咒,收势落笔,符咒金光大盛,柳梢新月霎时黯淡无光。
琮容大手一挥,符咒如离弦的箭一般射向那团逃命的残雾,金光撞上黑雾,好似烈日灼阳平地而起,骤然驱散暗夜,黑雾连一声闷哼都来不及发出,便彻底烟消云散了。
谨思将男主人放到地上,掉头回到琮容手里。将谨思收回剑鞘,琮容一抚衣袍,纵身飞掠而去,转瞬没入夜色之中。
翌日一早,琮容披着晨光踏进了自己的小院。琮容在人族漫无目的的游荡了两年时间,身上的银子花光了,便买了间小院定居了下来。院子不大,统共也就三间茅草屋。屋前有一片开垦过的花圃,种满了青翠欲滴的祝余草,长势喜人。
昨晚,琮容一连跑了几百里地,收拾了好几团灵力低微的魔气,这会儿身心俱疲,只想躺到床上好好睡一觉。
谁知,他刚走进屋内,忽然觉察到百米外有灵力波动。仙门正道纯净的天地灵气,气息还很熟悉,来人非敌。
琮容在桌边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隔夜冷茶,等着那人的到来。
须臾的工夫,那人便来到了屋内。
待看清来人的模样,琮容愣了一瞬,唰地站起身来:“大嫂?!”
被琮容称作大嫂的女子是顾言初,双十年华,面容姣好,气质温婉,眉宇间却结着深深的愁怨。此刻,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
琮容的视线落到了那名婴儿身上,疑惑的皱起了眉头。
顾言初疲惫的开了口,“阿容,你大哥的事想必你已经听说了。”
琮容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半年多前,琮容在市井听到了他大哥战死沙场的传言。那时的他怎么都不敢相信,像他大哥那般风光霁月的仙门楷模,在最美好的年华里,生命戛然而止。为此他曾偷偷潜回朔方宗,想要搞清事情的真相,谁知一回到朔方宗,看到的便是披麻戴孝、白幡招展的悲凉景象。
顾言初低头看向怀里的婴儿,眸底藏着悲痛与不舍,喃喃自语道:“这个孩子是你大哥的遗腹子。阿睿走的那日,我得知自己怀了他的孩子,便满心欢喜的在家等着他凯旋归来,希望他第一个知道这个好消息。可他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琮容呼吸一滞,整个人就像是一下子被拖入了泥泞的沼泽里,浑浊的泥水封住了他的口鼻,一阵阵窒息之感迅速蔓延周身。
这几个月来,琮容时常梦魇缠身,幻想着如果当初大哥来找自己的时候,自己肯放下心中芥蒂,随他一同回去,或许他能拼死护大哥周全。而今,望着大嫂怀里的婴儿,一生下来就失去了父亲,琮容的心脏就像是被人紧紧攥在了手心,自责、愧疚、悲恸......折磨的他痛不欲生。
顾言初偏头凑近怀里的婴儿,慈爱的蹭了蹭婴儿的小脑袋,哑着声道:“他是我和阿睿的孩子,他是阿睿留给我最后的念想。我多么希望他能远离仙魔两族的是是非非,一生安乐无忧。”
瞧着琮容冷汗连连,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快要被滔天巨浪活活吞噬掉的样子,顾言初暗暗握紧了拳头,逼迫自己狠下心来。只见她将婴儿往琮容面前送了送,神色温柔道:“你看他睡得多乖呀。”
琮容神情恍惚的盯着婴儿的睡颜,眸光涣散,仿佛瞬间被人抽走了灵魂似的。
看着看着,顾言初的情绪忽然变得激动起来,豆大的眼泪夺眶而出,单薄的身子止不住的颤抖,“只可惜他不幸托生在我腹中,成了我和阿睿的孩子,成了仙门世家的后人。我留不住阿睿,也保护不了他,等他长大了,就会步上阿睿的后尘!从小被逼着成为仙门世家的弟子楷模,长大了被逼着上战场与魔族决一死战!”
琮容像是再也受不住这般打击,高大的身影猛地一晃,整个人向后踉跄了两步,腰背径直撞上了尖锐的桌角。他反手撑住桌沿,才堪堪稳住身形。琮容顿觉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丹府如煮沸了的滚水一般,翻江倒海般沸腾不止。
见状,顾言初秀丽的眉眼间浮起深深的愧疚之色,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扶他。手臂刚一有所动作,残留的最后一丝理智顿时惊觉过来,她咬牙控制住自己本性的冲动,径自在琮容面前跪了下来,“阿容,大嫂今日来是有求于你。大嫂知道,因为长辈的恩怨,你和你大哥之间生了隔阂。但大嫂知道这都不是你的本意,你大哥他也从来没有埋怨过你。时至今日,大嫂唯一能信得过的人就只有你了。”
顾言初将怀里的婴儿递到琮容面前,无力的哀求道:“阿容,拜托你看在你大哥的面子上,大嫂希望你能收我们的孩子为徒,只要不回朔方宗和碧落门,随便去哪儿都好。阿容,这世上,除了你,再也没有人能保他一生安乐无忧。”
琮容渐渐冷静了下来,他居高临下的望着顾言初疲惫的脸上挂着两道深浅不一的泪痕,心脏痛到几乎快要麻木。
在他的印象中,大嫂从来都是自信大方、举止得当,她的巾帼风采在众多仙门世家的女弟子中都是排得上号的。然而,这一刻,他面前的大嫂像极了风中残烛,好似随时都会熄灭。
动静有些大,顾言初怀里熟睡的婴儿被吵醒了,可他既没有哭,没有闹,滴溜着漆黑的眼珠子四处乱看。
撞上婴儿清澈的目光,万般心绪一瞬落了地,斯人已矣,追悔莫及,但老天爷终究是待他不薄,给了他弥补的机会。琮容沉下心来,一手去接婴儿,一手将顾言初扶了起来,郑重的承诺道:“大嫂放心,我会收他为徒,照顾他长大成人,拼尽毕生之力守护他百岁无忧。”
或许是因为悲伤太盛,顾言初显得十分虚弱,琮容搀扶着她站起来的时候,她脚下晃了两晃,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
“谢谢你,阿容。”像是怕被发现什么似的,顾言初不动声色的将手臂抽了回来,努力站直身子道:“我不能在此久留,孩子就交给你了。”
说罢,顾言初留恋的看了孩子一眼,强忍着不舍,转身离去。
将将离开小院百米之外,顾言初忽地喷出一口鲜血,支撑不住的倚靠在了树干上。顾言初强忍着痛楚,眸底闪过一丝森然的幽厉之光,方才对婴儿的眷恋和不舍竟是分毫不剩,“阿容,别怪大嫂,大嫂只是替你做了该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