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曜撑起身子,虚弱地打趣道,“怎么阴着个脸?”
“你若未受伤,我也不必阴着脸。”羊献容起身,走向帐口吩咐,“将军醒了,把军医唤来,热粥也端上来。”
仆从领命,转身去办事。
羊献容返回床榻,瞧见刘曜自个拆了纱布看伤势,看完还撇嘴摇头。“怎么,这会儿觉得伤口可怖了?”她反问道,心中暂且放下对差点被抓包的猜测。刚醒的人,应该听不清什么吧?
“啧,成大事者当忘命。”刘曜给他自个包扎回去,“况且不过是小伤,这算得了什么。”
“呵,”羊献容轻嗤,“你还有理了?”
“本来就不算什么嘛,真正受伤的都是战士们。”刘曜活动了下肩膀,面上未露痛色,“献儿,你帮我吩咐一声,把匈三、呼延和他们都叫来,我要问话。昏迷后,我都不知道后面是个什么形势,他们竟然也没候在这。”
“是我叫他们回去的。”羊献容冷冷道,“难道让他们在这等着你醒,接下来的战事都不管了?不过你倒是鞠躬尽瘁、爱兵如子,一醒来就要问话。”
刘曜察觉语气不对,立马陪笑,“当然不是,我就是随便问问,想知道下后续。”
“将军你不惜以身试险,自然力挽狂澜。”羊献容简直懒得搭理他,“我瞧着一切都好,也没人传来战事紧急的线报来,硬是要叫醒你来决断,想必他们都能处理好。”
刘曜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这会儿仆从把粥端上来,道,“夫人,粥好了。”
羊献容颔首,接过碗试了一小口,温热的刚好入口。她拿勺搅拌两下,舀起一勺喂到刘曜嘴前。
刘曜张开口,“啊——”
不对!她正在气头上呢,不伺候了!
羊献容收回勺扔进碗里,冷眼瞧着刘曜郁闷地吃了个空。“你来喂。”羊献容对仆从道,将碗递过去,她起身避到一旁。
仆从战战兢兢地接过碗。
刘曜表情颇为无奈,但浑身无力自个喝不了粥,便只能由着仆从一勺一勺地喂。
羊献容装作没看见,坐到一旁的木椅上去。
喂到只剩小半碗时,军医急急赶来,走到刘曜面前拱手行礼,“将军醒了?”
“你不瞧见了吗,这也要问?”刘曜心情郁闷,反问一句道。
“是是是,小人嘴拙。”军医连连点头,他本来一直在帐外守着,方才去用膳用到一半,赶过来气还没喘匀呢,一进帐又被训斥。
“你为难他做什么?”羊献容出声,“你受伤昏迷怨谁,怨军医么?”
“不,都怨我,是我的错。”刘曜立刻卖乖。
剩下的粥两口喂完,羊献容让军医给刘曜检查伤势。
军医拆开纱布看了看有无发炎、化脓等症状,然后拿新纱包扎好,对羊献容道,“将军已无大碍,近一月不能食发物,然后静养便是。”
羊献容认真听着,余光却瞧见刘曜正低声吩咐喂粥的仆从。她扭回头没发话,对军医道,“嗯,那近日将军的食谱,你要多看护着。”
军医低头领命,随后跟着仆从退出营帐。
等他们出去,羊献容看刘曜一眼,给他个眼神自个体会,道,“将军,既然您公务繁忙,那妾先行告退。”
刘曜摸摸鼻头,“嗯,你回去早点睡啊。”
果不其然,羊献容回帐的路上,瞧见匈三等一群人乌拉拉地赶去医帐。他们商议了什么她不知道,只知道刘曜并未养伤,第二日依旧上了战场。情势似乎日渐危急,因为刘曜越来越少回营帐。
听军医说,刘曜从未按时用药,饭菜也是胡乱吃一通。羊献容气不过,亲自领着仆从带药膳去大帐。大帐便是刘曜和众将领商议战事的地方。
羊献容特地在饭点前到大帐,这会儿刘曜等将领仍在议事还没散,羊献容便等在稍远处避嫌,同时还能拦截下给刘曜送那些乱七八糟膳食的人。
暮春三月,军营所在的郊外一片绿意盎然,天空湛蓝无云,不时吹来习习清风。
羊献容穿了件夹衫保暖,后面跟着端膳的缇雅。
等到申时末,大帐内传出一声整齐的“属下告退”,接着将领们陆续走出来。羊献容远远地跟他们点个头打招呼,又等了一会儿等到不再有人出来,她招手带着缇雅走向大帐。
候在帐口的仆从正准备掀开帐帘让羊献容进去,帐内隐隐约约传出“羊大”这个名字,羊献容立刻心下一个咯噔,动作比脑子快按住仆从掀帘的手。
仆从被羊献容的神色吓住,一时愣愣。
羊献容屏息听帐内的谈话,听声音应该是刘曜和匈三两人,接着她听见压低声音的“……到晋境找上了琅琊王”。羊献容倏地感觉下腹一痛,痛感沿着脊梁骨通向脑门,“嘶”,她闷哼一声捂腹半躬下身子,向后趔趄两步。
缇雅面色一白,奈何没空着的手去扶。
“怎么了,夫人!”候门的仆从仆从回过神,忙慌乱地上前扶住羊献容。
羊献容摇摇头,被这一痛她静下心来了,当务之急是稳住仆从,不让帐内的人察觉有异。
她扯唇笑笑,腹痛感还残存着,“没事,一时胎动,现已无大碍。”
羊献容勉强直起身,拍拍仆从胳膊,“我把药膳放你这,你端进去给将军吧,不要说我来过,将军事务繁忙,不必让他为这等小事劳神。”她使个眼色,缇雅便将药膳递过去。
“是。”候门的仆从了然地点点头,“夫人回去的路上务必当心。”
羊献容微不可见地颔首,由身后的缇雅走上前搀扶她回营帐。回到营帐,缇雅小心翼翼地问,“夫人,要不要我去唤个医女来把把脉?”
羊献容打眼扫一圈营帐,指尖尚有些颤抖,她道,“扶我坐到床上去。”
“是。”缇雅低头,按吩咐扶着羊献容走向床笫。
羊献容坐下去,摸到踏实的床板,方觉得安心,“不必唤医女了,让我自个歇一歇。”
“是。”缇雅给她拆去头饰,更掉衣裳,侍候她躺下,然后安静地退去帐外。
缇雅到帐外似乎吆喝了句什么,羊献容只觉得外面的声音陡然安静下来不少,她能清晰地听见她的心跳声,“砰砰”地缓慢到急促。
她想不明白,刘曜明明在追查羊叔的下落,却偏偏在她面前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她早该想明白的,刘曜早不是当初那个纯良的少年郎,经历过十年磋磨,哪里还会轻易信任她……他使个炸,她便痴心妄想以为瞒过了他。
可是,为什么呢,他何必要骗她?就算永明直说怀疑,她也无可奈何啊。本来他回来的那天,她等着被揭穿的,可他偏偏骗了她。
为了她让她觉得那么良心难安么?可是,她良心更不安了。
羊献容缩在被子里,满心疮痍,哭不出来干淌眼泪。
帐外是不安地来回徘徊的脚步声,她能听得见,想必是缇雅在犹豫要不要叫醒她上膳……不对,她能听见!
羊献容觉得似乎被扼住喉咙,一下子通不过气来。她眼眶通红,直直地看向衣架,那里本来挂着件衣袍,里面是她写给琅琊王司马睿的信!
突然腹痛如绞,猛地痉挛起来。“啊——”羊献容疼得大喊出声。
帐外的缇雅听见声音立即掀帘赶进来,她看见床上的羊献容满头虚汗、面白如纸,吓得直呼,“叫医女来,快叫医女来!”
另一个仆从手忙脚乱地奔出帐找医女。
“缇、缇雅。”羊献容伸出手在空中虚虚地抓着。
缇雅赶紧奔上前握住她的手,道,“奴婢在,奴婢在。”
羊献容大口大口地吸气,连说话的力气都使不出来了,“孩子,帮我看看,孩子。”
闻言,缇雅面色一变,掀开被子看见羊献容下.身洇了一滩暗血,她立即吓哭了,“夫人……”
羊献容眼前一阵阵眩黑,她强撑着力气安慰缇雅,“你别着急,先去熬安胎药,加大剂量,然后等待会医女来了,你也要稳住,要听医女的吩咐。”
医女哭着忙点头去安排,回来慌张道,“我去叫将军吧,叫将军过来。”
羊献容此时全然没了说话的力气,呼吸都费劲。
“献儿!”帐口一声惊吼,刘曜喘着粗气掀帘走进来,握住羊献容的手怒问道,“怎么回事,夫人怎么突然胎动了!”
缇雅吓得跪倒地上拼命磕头,“奴婢不知道……”
“不关她的事。”羊献容忍痛出声,四肢早就痛得汗津津的,“缇雅,你退下,到一边去。”
“是。”缇雅哭得涕泗横流,抹一把脸跪到远处。
“医女来了,医女来了。”帐口又是一阵慌乱,随后一个手提药箱的妇人小跑着走了进来。
“不必行礼了,快给夫人看看!”刘曜出声打断医女作势行礼的动作,迫不及待地让她上前诊治。
医女忙上前掀开被子看一眼,又给羊献容把了把脉,道,“快熬安胎药,还要烧热水给夫人清洗,再去铺个干净的床来。”
刘曜道,“两个人熬药两个人烧水,再四个人铺床。”被点到的仆从们连忙照办。
“药我刚才已经吩咐人去熬了。”羊献容喘着气道。
“是,夫人明智。”医女点点头。
刘曜低头搂住羊献容肩膀打断她,“献儿,别说话了啊,痛就别说话了。”
“我的身体我清楚,嘶——”羊献容闷哼一声,“我有话要问你,刚才我去大帐给你送药膳,你是不是听见我在那了?”
刘曜突然沉默下来,不说话。
“我问你,是不是?”羊献容加大了声音,不禁染上哭腔,“你故意把那些话说给我听的,是不是?”
“夫人,不宜动怒。”医女在一旁急急劝道。
羊献容充耳不闻,继续对刘曜道,“你何必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就只是为了让我愧疚?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你这样处心积虑算计我,为了利用我的身份?我是晋室皇后不假,你想通过我灭了琅琊王,那当真是不谋于一时。”
“我没有。”刘曜出声道,“献儿,别想这些了,孩子要紧。你信我,我从未想过害你,我只是想让你跟我一条心。”
“我若不跟你一条心你又将如何待我?”羊献容反问,眼里满是狰狞的血丝。
刘曜撇开头,恰好安胎药被端上来,“给我。”他对仆从道。
仆从举案递向刘曜,他接过舀一勺喂向羊献容,“好了,不说这个了,我以后再给你解释好不好?乖,喝药。”
羊献容失望地看着他,木然地张开嘴……就算为了孩子。突然腹内又是一阵绞痛,她眼前一黑,昏迷过去。
最后听到的声音,是刘曜慌张的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