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献容进帐坐到床上后,扭头发现刘曜没有跟进来,心头一慌。莫非永明已经察觉事情有异,方才的言语不过是为了安抚住她,实则在暗中查探?
“呼。”她长吐口气,缓缓压下悸动,然后脱下鞋袜盘坐在床上,静候刘曜进帐。没一会儿,刘曜掀帘走进来,后面跟着两个端热水的仆从。
羊献容抬头打量他,不见刘曜神色有异,稍微放下心。“方才做什么去了?”她伸手理理床帐,尽量随意地问。
刘曜脱下外袍洗漱完,唤人将榻铺上席被。“吩咐匈三点事。”说罢,他半躺到榻上。
是了,半月前她借口养胎,提出跟刘曜分床。
“睡吧,我把灯吹了。”刘曜伸着脖子,“呼”一声将油灯吹灭。
羊献容应一声,和衣躺下。帐内瞬间暗下来,眼前陷入一片漆黑。
“永明。”在黑暗中,羊献容突然出声。
刘曜的声音立即从榻那侧响起,“怎么了?”
羊献容抿抿唇,话突然说不出口。她本想问他,跟晋国合作一次又何妨?按他现如今在汉国的处境,储君刘粲不亲近他,武将石勒又势压他,他难道要坐以待毙吗?跟晋琅琊王司马睿合作一次,借刀杀人灭石勒气焰,以夺取分庭抗礼的地位,何错之有?她承认她有私心偏帮故国,但同时也是在帮他啊。他并非匈奴人,他自己心里清楚,汉主刘聪心里也清楚,他怎知刘聪会永远信重他,待他如亲弟?
然而,设身处地地站在永明的位置上,却突然又不是那么理直气壮了,良知上,总会亏欠汉国一分。可是自古朝堂之上,不都充斥着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吗?
“没什么,睡吧。”羊献容翻个身,装作若无其事道。她得再缓一缓,再缓一缓,不急于现在就说,以免……打草惊蛇。
“哦。”等半天就等到这么一句话,刘曜不明所以。
一夜无梦。接下来的日子刘曜继续忙碌,早出晚归商议战事。据羊献容所知,贾疋率领的晋军已经包围长安城,隔几日就攻一次城,扰不胜扰。
羊献容也掰指头计算着羊大到达南方的时日,看日子,阿叔应该跟陈眕先生会面了。果不其然,三月中传来消息,石勒被琅琊王司马睿的部队拦截于邺城,于是石勒决定据邺城以镇河北。
当夜,刘曜便将此事告知羊献容,他将折子掷到书案上,“说是大雨不止,军中又闹饥荒、疫病,故而无力攻下建业。陛下也没说什么,将石勒安抚了一顿,嘱咐他好好经营河北。”
羊献容暗暗松口气,多日筹谋终得回报,她道,“去年石勒兼并王弥,刘聪大怒。这次他又攻建业不成,刘聪该如何想?”
“能如何想?”刘曜自嘲失笑,摇摇头,“陛下可能会想着流年不利,石勒攻不下建业,我亦守不住长安。”
羊献容抿唇,被这一句话弄得心情低沉下来,全然没有了初闻石勒失利的欣喜。
“陛下可能还想着,这个年号不好,明年再换一个,改运。”刘曜补充道,“其实这个年号是今年新换的呢,可见不吉利。”
“……”羊献容无言以对,转而问道,“如今,局势很危急么?”
“情理之中吧,本就知道守不住的。”刘曜叹口气,端起手边热茶喝一口,“晋军反扑,来势汹汹啊。”
闻言,羊献容垂下眼眸,“那,汉国的局势呢?”若是汉国由此陷入弱势,那将是她的过错。
“汉国?”刘曜惊诧地抬起头,想了想,问道,“嗯,你想知道?”
羊献容一噎,转身坐到榻上,两人隔了两丈远,反问,“我不能知道?”这木榻晚上铺上席被给刘曜当床,白日里便撤掉席被当个普普通通的榻用。
说来,她从前知晓晋国的局势,是因为身在局中。而如今到汉国来,刘曜若铁了心不告诉她,她确实也无能为力。只不过,心中不爽快。
“怎会?”刘曜摸摸鼻头,把茶杯放下,“其实说到底,胜败乃兵家常事。而且,咱们是攻方,晋军是守方。就拿长安城来说,原本是晋国大城,先被汉军攻下,后晋军集兵收回,胶结之处始终是晋土。等哪一天晋军要攻打汉土了,咱们再自危也不迟。”
听完,羊献容安下心,道,“所以依旧是晋军处于弱势,对吧?”
“那倒不一定。”刘曜眼眉一挑,话锋跟着一转,“局势瞬息万变,谁知道明日是个什么情形。虽说目前是汉国和晋国势大,但周边一些小国,像襄国、鲜卑慕容部、鲜卑段式还有卢水胡,虽都是些零散势力,但纠结起来亦不可轻视。”
羊献容没了脾气,瞥他一眼,“你倒是说得详细。”
“难得为夫人尽忠,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刘曜油嘴滑舌,伏在案上笑得得意。
羊献容看他的神色,觉得一切都无甚大碍。
不料她错了,等到四月情势骤然危极。她不知道前线战事如何,只看到军营处人心惶惶,兵将行色匆忙,刘曜跟她呆在一起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每每问仆从,仆从都低头回答,“将军在商议战事。”
几天后,匈三满身沾血匆匆赶来,对羊献容道,“将军身中流矢,刚刚被送往军医处……”
他不是说大不了就弃城而逃吗,既然决心鞠躬尽瘁,又何必拿话哄她!
羊献容气急,太阳穴一阵刺痛,“走,带我去见他。”
匈三匆匆点头,来不及再说什么,在前头带路。
羊献容挺着大肚子跟着匈三急急奔到军医处,等不及候在帐外的仆从动作,一把掀开营帐走进,打眼就看到刘曜面色苍白地睡在席上。
“嘘。”羊献容示意匈三和军医,以及周围候着的将士们噤声,走近细看刘曜的伤势。刘曜眼眸紧闭,满头大汗,神色瞧着异常难受。
羊献容心情复杂,不知该说他咎由自取,还是赞他忠心耿耿。她从袖中拿出丝帕来帮刘曜将汗拭去,随即轻轻掀开薄被看伤势。刘曜肩头已被包扎好,只不过仍渗出暗红的血迹。
“你们都跟我出来。”羊献容放下薄被,轻声对左右道。随即十来人都跟着走出营帐。
羊献容先问军医,“将军伤势如何?”
几个将士跟着眼巴巴地看向军医。
军医低头回道,“将军肩头被流矢射中,所幸未伤及筋骨,静养几月便无大碍。”
“你这叫什么话?”其中一位性急的将士立刻嚷道,“什么叫无大碍,将军当时出血那么多,我跟匈三一起把他抬回来,你看我现在还满身都是血呢。”他抬起双臂抖给军医看,硬是往军医跟前凑。
“这,”军医吓得连连后退,说话结巴起来,“虽、虽然出血大、大,看着吓人,但未伤及筋、筋骨……”
“呼延和。”匈三看羊献容神色不对,立即出声喝止,那将士随即闭嘴。
军医呼口气,抹一把额头上的汗。
“不许喧哗,扰将军休憩。”羊献容冷冷道。
呼延晏低下头,呐呐道,“遵命。”
羊献容接着对几个将士道,“好了,将军的伤势你们也都知道了,如今战事吃紧,你们都回去各司其职吧,将军自有奴仆精心照顾。”
将士间相互对个眼神,拱手领命,“属下告退。”
羊献容点点头,看着他们离开,然后嘱咐军医,“记得勤给将军换药。”
“遵命。”军医回道,提着药箱到一旁煎药去了。
羊献容进帐看顾刘曜。刘曜昏迷着,药便只能外敷无法内服。羊献容给隔每两个时辰换一次药,此时帐外天色已经暗了,匈三也被她叫下去歇息。
“你扶着将军。”羊献容对仆从道。
仆从低头走上前,从一侧扶起刘曜上半身。
羊献容坐在床头,将刘曜的包扎拆开,重新涂上药,然后换上新的纱布。“好了,下去吧。”她轻声道。
仆从扶着刘曜躺回床上,端起放着换下来的纱布的托盘走出营帐。
羊献容低头看着刘曜,朝他低声问,“我给你换药时,你哼也不哼一声,是你能忍,还是痛得没知觉了?”
刘曜自然没有反应,双眸闭着。
“你若是对汉国如此死心塌地……”羊献容说着消了声,许久才道,“干嘛还要把我留在身边?”
“嗯——”刘曜皱了皱眉头。羊献容心一紧,看着他幽幽转醒,睁开眼眸看向她。
她忽然不知喜悲。
他难道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