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的气氛也就这一天,之后几日,刘曜去外城巡查,要在那边留宿半月,将匈三留给羊献容随她指派。
羊献容在营帐里徘徊,挣扎了许久,向帐外喊道,“匈三可在?”
候在帐外的匈三立即回应,“属下在,夫人有何吩咐?”
“我有事要你去办,”羊献容隐藏住眼里的神色,抬步坐到椅上,“进帐回话。”
“是。”匈三掀帐入内,向羊献容拱手,“夫人请说。”
羊献容抬眼正视他,道,“我近日神思不畅,尤为思亲情切。当时在洛阳与我一同被抓住的那个马夫,是被你们的人带走了吧?他是看着我从小长到大的家仆,我唤他一声阿叔。”
她言犹未尽,等着匈三接话。
匈三神色为难起来,手脚慌乱道,“那马夫确实被我们的人看管着……”
“是阿叔。”羊献容强硬地打断他。
“是,是阿叔。”匈三立刻改口,而后继续道,“但是,夫人您思亲情切,可我也不能私自将他带来见您,还是要请示将军的。”
“莫非你觉得永明会不同意?”羊献容斜眼觑匈三,咄咄逼人道,“况且阿叔被关押时,永明应该交代过要善待他吧?这不就表明阿叔并非什么罪大恶极之人,需要严加看管。既然如此,请不请示永明,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匈三被说得回不了嘴,话音渐渐减弱,“可是,至少要向将军请示一番。”
“你向永明请示,来回要一两日的功夫,我未必等得了。”羊献容故作不悦地蹙眉,“难道你想让我连日夜不安寐吗?我只不过是想请阿叔来叙叙旧罢了。”
“这……”匈三低下头,“属下怎敢让夫人忧神。”
看出匈三已经被劝逼得差不多了,只是不想担责,羊献容叩了叩扶手,承诺道,“你放心,等永明回来问起,我只说是我的主意,与你无半分关系。”
匈三终于点头,道,“属下听令。”
“嗯,你去吧。”羊献容颔首,看着匈三掀帘出去。
她当初将羊大留在平阳,是清楚他不会有危险,但是现在,她必须用上羊大了,只能将他叫回身边。她能用的人,只有羊大。
五日后,匈三将羊大带到长安驻地。
羊献容看到羊大从马车内走下来时,不禁红了眼眶。
“娘子啊。”羊大老泪纵横,快步走到羊献容面前,“老翁给娘子见礼。”
羊献容哽咽着扶住他,“阿叔,您快进帐坐下,长途劳顿要赶紧歇一歇。”她引着羊大进帐坐到木椅上,挥手让匈三.退出去,“你下去吧,我跟阿叔说说话。”
“是。”匈三拱手退下,将马车送回马棚。
营帐内,羊大端着仆从斟的茶抿了口,感慨道,“娘子,您如今跟刘郎君……终究是缘分啊,兜兜转转还是在一块了。郎君他待您好么?”
“永明他待我很好。”羊献容扯唇笑笑,低头抚摸小腹,“如今,我还怀了他的孩子。”
羊大抚掌大喜道,“真是好啊,好啊。”
羊献容看羊大似乎想到什么似的,脸色变得踌躇起来,他说,“想到您的孩儿,我就想起了清河公主,她是个好孩子啊,偏偏命不好。不,她怎么会命不好呢,出身就是公主,还有娘子您这样的母亲,是怪这世道,怪这世道不好!”羊大满脸愤忿,握拳锤木案。
羊献容张张口,怅惘一叹,“清河是我的女儿,我这辈子都放不下她,就算我身处汉国。可永明现在,已经全然成了汉国人了。永明能跟晋国断绝干系,我不能。当初我交代清河往南边跑,说不定她现在已经在晋国境内,故而永明遍寻清河无果。所以我不能跟晋国断绝往来,我还要靠他们找清河呢。这件事,永明帮不了我,阿叔,我今日请你来,就是希望你一定要助我。”
羊大面色立即坚定,拱手道,“老翁愿为娘子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何况事关清河公主的生死。”
羊献容满怀感动,羊大到底是跟着羊家历经风雨四十年的家仆,一向让她觉得值得依靠。她从袖中取出重新拟的信,以及一块将牌摆在案上,“这封信,望阿叔帮我送到陈眕先生手上。还有这将牌,它可保先生在汉国境内通行无阻。”这将牌是刘曜的将军府牌,本是刘曜给她以防万一用的,此刻正好交给羊大。
羊大点头,将信和将牌收到怀内,“娘子放心,我即刻出发去南方,一刻也不耽误,一定尽早送到陈眕先生手中。”
“不必急于这一时半会。”羊献容拉住羊大,“您歇两日再走也不迟,去往南方必定舟车劳顿,修养好再去。”
“好,好。”羊大连连点,“是要筹备周全。”
两日后,羊献容趁夜送羊大离开军营,将盘缠交给他并嘱咐一路小心,然后目送他翻山入林前去南方。
*
今日,匈三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他照例走向羊献容居住的营帐问安,看到羊献容的那一刻他突然想起来,他已经有四五日不曾见到羊大了!
他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羊献容,问道,“夫人今日感觉可好,夜中可能安睡?”
羊献容淡淡道,“一切都好,你有心了。”
匈三心中越发不安,随意问好了几句,匆匆拱手告辞。出账后抓到伺候羊献容的奴仆问他,“羊大何在?就是我几日前带来的人。”
奴仆慌乱地摇头,“他、他不是被大人您送走了吗?”
匈三心下一个咯噔,知道事情糟糕了,又气又惧地松开奴仆,回他自个帐内将事情全盘写入信中,派人送去刘曜手上。
都怪他疏忽了!他平日不止要看顾羊献容,还要处理一些军事,况且那羊大也是个低调的人物,他就把他抛至脑后去了。
另一边,羊献容看到匈三临走前看她那一眼的眼神,就明白匈三察觉阿叔不见了。
她慢慢靠回榻上,心中并不觉得惊慌或是害怕。匈三察觉不过是早晚的事而已,她的目的已然达成了,就算永明回来追究,说到底她也没做错什么。
羊献容长长吐了口气。这两天她有些嗜睡,于是起身回床上去打个盹。
过了两天,刘曜从外城回到军营。
羊献容打盹醒来,掀开一片漆黑的床帐,便瞧见独自坐在书案前的刘曜。“唔,”她声音带着初醒的低哑,扶着身子坐起来,“你回来了。”
“嗯。”刘曜应一声,抬头看向羊献容。
羊献容眯了眯眼才适应帐内的光线,她心里沉沉的,没再言语。
“饿了没,我去叫膳?”刘曜率先打破沉默,起身去帐外吩咐上膳,顺便叫仆从打水来给羊献容洗漱。
热水是先送来的,羊献容穿上鞋先洗脸漱口,再等奴仆给她挽髻,刘曜就坐在榻上等着。随后仆从把热乎乎的饭菜端上来,饭案摆到榻中央,再布好碗筷。
刘曜挥手让仆从都退下去,对羊献容道,“吃吧。”
羊献容走向木榻,坐到饭案另一侧,心中就等着刘曜问话。
“匈三都跟我说了,”刘曜边夹菜边道,“你近来有些嗜睡,精神不太好?我方才回来,也瞧见你躺床上睡着。”
羊献容握着筷子沾了沾碗内的米,扒一口饭道,“是。”
“嗯。”刘曜点点头,“估计是孩子的缘故,害喜了吧,我让仆从多注意些你的身子。”
羊献容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道一声“好。”
饭后刘曜领着她在帐外逛了一圈,按他的话说是“多走动一下,总在帐里越睡越困。”弄得羊献容心里七上八下,她觉得匈三肯定告诉他羊大的事了,只是为何他没有一点想提这件事的意思?
果不其然,散步回程的时候,刘曜提起了羊大的事,他道,“匈三在信中跟我提及,你几日前派他将羊叔接来,然后没两天,他便发现羊叔不见了。”
羊献容脚下一顿,默默移开搭在刘曜胳膊上的手,回答道,“是有这事。”
“啊,”刘曜颔首,面不改色地继续搂着羊献容,“你若是为了放羊叔自由,大可以直接跟我说,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听了这话,羊献容不知她是不是该暗喜。永明料错了她的心思,只以为她是为了放阿叔自由,而不曾想过她是为了派阿叔传递消息,也就不会去抓回阿叔。不过如此一来,原本坦荡荡的事,倒显得她是在故意欺瞒,掩人耳目。
“你明知道的,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尽量满足。”刘曜颇失落地叹口气,“你本不必要瞒我。”
羊献容眼神闪了闪,低声道,“以后不会了。”
“真的?”刘曜反问,深深地看一眼羊献容,“你以后都不必瞒我。”
羊献容没立即回答,脚下依旧走着,她能听见自己踩动石子的声音。等最后回到营帐,她也始终没回答。
刘曜等羊献容进帐,传来匈三领到一旁说话,他叩了叩指骨,终是道,“派人去找羊叔,查探清楚他去了哪,办了什么事。”
匈三领命,同时不解地问,“将军,您为何不直接问夫人呢?”
半晌,刘曜摇了摇头,“因为我心里敬重她,不把她当后院的小女人。”不让她觉得,她必须仰他鼻息,事事都非得经他点头。
匈三依旧不解,但听懂了夫人在将军心中不一般的地位,不再多想领命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