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刘粲急匆匆地带人退回平阳,连声招呼都没打。几日后,平阳颁下诏令,封刘曜为“中山王”。刘曜跟羊献容提这件事时,她都要气笑了。
“怎么,他们父子这样好的盘算,是想拿个虚爵就让你卖命?”羊献容杏目圆睁,语气无不讽刺。她走在帐内绕了几圈都意难平,最后气呼呼地坐下。
刘曜适时给她递上一杯茶,清茶降火。
羊献容端起茶来一口饮尽,喝完纳闷地问刘曜,“你怎么一点也不生气呢,全是我在一旁给你着急?”
“我有什么好气的?”刘曜悠哉游哉地反问,给他自个斟上一杯茶,“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镇守长安本就是我分内之事。于我而言,陛下刘聪既是君主又是恩父,我有何理由抱怨呢?”
羊献容张口无言,抿抿唇闭住嘴。
“而且啊你也别气了,小心伤着肚子里的孩儿,是不是啊?”最后半句话刘曜放柔了语调,是在逗弄尚且不能给他回应的孩子。言罢,他抬头看向羊献容。
羊献容泄了气,抿唇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既然心甘情愿,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别生气啊,”刘曜失笑,走过来搂住羊献容肩膀,“我是在与你好好地讲道理,你怎么变脸了呢。”
羊献容把视线移到一旁不想跟刘曜对视,她也弄不明白怎么最后就成她理亏了,只能说刘聪跟刘曜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贤君忠臣”。
刘曜依旧在耳边叨叨,说当年他被流放北疆时,刘聪如何救下他还让他领兵打仗,既有救命之恩又有知遇之情诸如此类。
“罢了罢了,”羊献容摆摆手认栽,“就是不知道等到刘聪百年之后,你对他的儿子是不是还会如此忠心。”
刘曜摇头笑得欢,将羊献容搂得更紧,下巴顶在她肩膀上,“你这些话啊,在屋里跟我说说就罢了,可千万不能让别的人听见,不然肯定得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
羊献容无言以对,她难道还能对敌国皇帝尊敬得起来?
今年由于晋军围城的缘故,刘曜必须镇守长安,故而年节也就在长安过了。除夕夜里,营地上各个帐篷都点了火把,空地上还燃着一个大篝火,红红的火光照映得将士们的脸色也喜气洋洋的。
一堆一堆的将士聚在一处拼酒、角抵,咋咋呼呼热闹得紧。
羊献容提着一壶温酒迈步走向刘曜的方向,他正跟着他的将士们角抵玩得兴致正浓。羊献容到了地方,见他跟着位黑壮的将军角抵,两人都脱了外袍只穿亵衣,头对头肩对肩缠斗在一起,周围围了一圈叫好的士兵。
士兵们见羊献容来了,特地空出个位置让她看得方便,一人甚至起哄地朝刘曜大喊,“将军,您夫人来了!您若是输了在夫人面前丢脸,小心夫人把您休了回家!”
其他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发出“喔喔喔”的怪叫。
累得满头大汗的刘曜觑空朝这边看一眼,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羊献容,一边对那个发声的士兵笑骂道,“你个狗崽子胡说什么呢,将军我能输?给我看好了!”说着刘曜便猛地一个用力,下盘稳稳当当地立着,反手将对手摔倒到地上,“扑”一下扬起一层黄尘。
羊献容与有荣焉地笑了,走上前等刘曜拉起对手,将温酒递给他,调笑道,“怎么我一来你就赢了,莫不是人家怕你真失了媳妇,故意让着你?”
听了这话,刘曜顿时不乐意了,接过酒道,“哪能啊,你是来得巧,当时他就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他示意一眼黑壮将军。
黑壮将军立马一拱手,带着笑意道,“属下甘拜下风。”
羊献容嗔刘曜一眼,刘曜笑得得意,道,“自然也有你的功劳,这不你一来,我顿时恢复精力了嘛。”
“是是是,你说的都对。”羊献容敷衍地点头,跟着刘曜挤开人群找了处安静地方坐下。
刘曜将他的外袍垫在地上才让羊献容坐下,说,“腊月天这么冷,你可不能直接坐到地上,伤你自己身子不说,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呢。”
“嗯。”羊献容颔首,坐到外袍上。
刘曜拔开酒塞灌一口热酒,问她,“怎么出来了,不留在营帐里?外面风也大。”
“哪有那么娇弱,连风都不能吹了。”羊献容摸摸小腹,不知是不是怀第二胎的缘故,比当初怀清河时,肚子要显许多。
刘曜凑下来听羊献容的肚子,“让阿耶听听长大了点没。”
“早着呢。”羊献容莞尔,“再者说,我若不出来找你,一个人待在营帐里也没什么滋味。”
刘曜挺直身子,握住羊献容一双柔荑,“最近我疏忽你了。”
“没有的事。”羊献容摇摇头,靠进刘曜怀里,“临近年关事务繁多,我明白的。将士们不能归家,你要安抚;抵御晋军攻城,你要部署;朝堂上的勾心斗角,你也要应对。”
刘曜应一声,喷出一嘴的酒气。
不多久,将士们找到刘曜叫他一起去玩,原话是“整天跟个娘们腻歪在一起没点男子汉气概”,刘曜笑骂了他们,转头对羊献容道,“你愿意跟我一起去,还是回去营帐里?”
羊献容略一沉吟,回道,“我回营帐吧,我如今身子不便,行动当谨慎些。”
“也好。”刘曜点点头,“我让匈三送你。”作势便要唤匈三。
羊献容伸手拦住他,“不必了,几步路而已,我自个怎么来的就能怎么回去。”
“那小心些。”刘曜叮嘱,下一刻就被他的弟兄们拉走了。
羊献容看着刘曜跟他那些匈奴弟兄们勾肩搭背走向火堆亮处。刘曜蓄胡后越来越像个匈奴人,与十年前的样貌相去甚远。可羊献容总觉得她在匈奴人中格格不入,这几个月来也不曾与谁相交。或许是因为她身份敏感吧,不仅是汉人,还是晋室皇后。永明真的是她唯一相熟的人了。
羊献容敛下眉目转身回营帐,她一手护着小腹一边往营帐走,只觉得背后的路空荡荡,前头的路孤零零。
以前,至少还有清河长相伴,朝堂上还有司马睿、陈眕、刘暾互相照应……想到司马睿,羊献容眉头一皱,为何自从她将记了石勒兵力部署的书信送去后,一直不曾有回音?按理说,司马睿证实石勒的驻地和兵力后,至少会回封信简述一下他的应对之策,两边再互计得失商量着来,不能让江南被攻破,也不能让石勒全军覆没。
要么是司马睿贪心不足,想全盘歼灭石勒大军;要么就是,永明压根没把信送到他手上。
羊献容脚步顿住,手下的丝帕被扭成一个结,她回头看向刘曜的方向。刘曜在那一堆匈奴人中朗声大笑,跟一人碰了个满杯,然后大碗饮起酒。
羊献容眼神一凝,压抑地转回头,忽然加快步子赶回营帐。到达营帐门口,她一把掀开帐帘,无视睡榻的一侧,径直走向刘曜平时摆放私信的书案。羊献容坐到案前伸手翻找,从左往右一叠一叠地翻,河内王刘粲亲启、太保呼延晏亲启……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羊献容重重地喘气,视线在营帐内四处搜寻,地上的蒲席、桌案上的灯盏、木榻边的衣架,衣架上挂着一套刘曜的衣袍。羊献容提裙起身,走向衣架搜那件衣袍,她将手伸进衣袍的内衬,摸到一封硬纸。
她心沉下来,缓缓将信抽出,上书“琅琊王司马睿亲启”,无署名。
这是羊献容的笔迹,她亲笔所写。
她担心给刘曜惹祸,连字迹都做得一滴不漏。就算这封信在送往晋国的途中被拦截下来,也不会有人怀疑是刘曜与晋国私通,就算有人在这个大营里发现此信,也只会以为这是被刘曜截取,将要呈给刘聪的赃物。
她煞费苦心,如今信在手里,却连蜡封都没拆。
帐外一队巡逻的士兵走过,一排黑乎乎的人影映在帐壁上,嘀嘀咕咕说着羊献容听不大清明的匈奴语,偶尔冒出一两个“将军”的字眼。羊献容知道,他们是在说刘曜,指他们匈奴的将军,刘曜。
羊献容僵硬地将信塞回内衬,转身坐到木榻上。
夜半,刘曜喝得醉醺醺地掀开帐帘回来,打热水抹把脸,然后爬上床道,“献儿,睡着没?”
“啊。”羊献容应一声,背对着刘曜,没翻身,“没呢。”
“怎么熬到这么晚?”刘曜不满意地咕哝一句。
羊献容默了默,道,“我想着咱们如今分床睡吧,我现在肚子大了,省的你无意压到我。”
“唔,”刘曜困得眼皮子都睁不开,回答道,“确实,今天喝多了,我可得小心些。”说罢从床上爬起来,抱了一床被子睡到木榻上。尚且没算醉糊涂,还记得在榻下点个火盆取暖。
火盆里的炭“滋滋”地烧着,没多久,睡熟的刘曜没良心地打起呼噜。
羊献容仰躺在床上,木木地看着床顶,床顶不是汉人喜欢绣的鸳鸯戏水抑或福猴献桃,而是匈奴军中最常见的兽皮床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