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一片萧瑟,白骨蔽野,十里内无一户人烟。
羊献容掀开车帘看一眼,微微敛下眉,呢喃,“征战过后,尽是此景。”她抬头望向骑在马上的刘曜,他的表情不悲不喜,似是见惯了。
远远的,就能看见长安城门下,两排官员等候在那里。
走近些,刘曜才看清领头的是刘粲。刘粲是皇子,今日亲自在城下迎接,可见汉国对刘曜的荣宠。
隔了三十步,刘曜便翻身下马,走上前拱手道,“河内王。”
“哈哈。”刘粲朗声笑笑,抬手回礼,“阿叔。”
刘粲身后的官员早已纷纷行礼,喊道,“恭迎将军。”
羊献容从车内往外看,暗中打量着刘粲。刘粲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郎,身材健壮但眼底青黑。
据说攻下长安后他杀了原太守,且连日摆宴传歌舞庆贺……羊献容心想,看来刘聪派刘曜来镇守长安,不光是为了掣肘石勒,也存了怕刘粲年轻误事、让刘曜来压阵的考量。
“车内是何人?”刘粲好奇地侧头去看。
刘曜眼眸一沉,不动声色地拦住他,下巴一点道,“既然你唤我一声阿叔,我便舔着脸受了,里面是你小婶子,她一路舟车劳顿——”
“明白,明白。”刘粲立即撅起嘴点头,“不劳烦小婶子下车了,那,咱们进城吧。”他做个手势。
车内,羊献容看在眼里,放下帘子退身坐正。回到新府安顿好,她便问刘曜,“怎么,你跟河内王不和?”
刘曜咂舌,牵羊献容坐下,“献儿看出来了?啧,真是心思灵透。”他有些懊恼,给俩人面前的茶盏添上茶,解释道:“其实也不算不和,只是刘粲那小子,心高气傲又不自律,我不想你招惹到他。”
“唔,”羊献容捧着茶杯点点头,“我明白了。”沉吟一会,她问,“故而,如今的局势是如何?”
“什么如何?”刘曜不明所以,抬臂捏捏自个肩膀,道,“走一步看一步吧,长安是重镇,晋国的大军肯定会攻回来。”他打个哈欠,眼角泛出泪,“近日真的累着了,容我眯个觉先。”
见此,羊献容只好暂且放下脑中的想法,说道,“那你睡吧。”
“一块儿。”刘曜起身揽过羊献容,将她往床榻处带,“你不累么?赶了这么些天的路。”他将羊献容按在床上,卸了俩人鞋袜和外裳,躺进被窝里。
“别扯我。”羊献容无可奈何地半躺下,撑肘问刘曜,“我是问你汉国朝堂上的局势。你看,如今石勒风头无两,你跟刘粲又不和,可得怎么办呀?”
刘曜一脸无所谓,将羊献容按进被子里,掖掖被角,“怕什么?刘粲再怎么跟我不和,也不会去亲近石勒。石勒是羯族人,不可能称王拜相。”
“那你还是汉人呢?”羊献容不服气地反驳。
刘曜扬脸一笑,“嘿,至少在名义上我还是匈奴人。好了不说了,睡吧,我真的累了。”他苦巴巴地皱起脸哀求。
羊献容撇撇嘴,躺回被窝内。
半刻睡不着,她睁着眼睛躺着,忍不住道:“永明,我不是在玩笑,我说真的。石勒如今重兵在握、又在外攻城掠地,你不能放任自流。你说过,石勒将要顿兵葛陂。葛陂临近江南晋境,正好琅琊王司马睿驻扎在江南,我们大可提醒琅琊王一声,让他严加防范……”
说完,羊献容的心有些忐忑,她的提议无疑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但不打压石勒,又怕局势愈演愈烈,石勒成了汉国第一重臣……
半天没听见回应,羊献容犹疑地侧头看向刘曜。不会生气不理人了吧?
刘曜睡得安详,轻轻打着呼,胸膛一起一伏。
对牛弹琴!羊献容气恼地转过身,顷刻闭上眼。
耳边伴着刘曜的打呼声,她慢慢也睡着了。
日过正午,树影倒转了个方向。
睡了一觉起来,刘曜神清气爽地伸个懒腰,俯身在熟睡中的羊献容唇上啄一下,穿衣下床。
他手轻脚轻地关好门,走出院子吩咐道,“备马,去军营看看。”
“好嘞。”匈三跟上来,问,“将军,午膳您在哪用?”
刘曜一拍脑门,“噢,我都忘了。快,吩咐膳房备膳,待会夫人醒了就能吃上。”他抬手指向一个仆从。
仆从俯身退下,奔向膳房。
匈三惊异地扯扯嘴角,“将军,我是问您在哪用膳?”
仆从将两匹马牵来了,一匹红一匹黑。
“走。”刘曜一挥大手,翻身上马,回答道,“去军营吃,不在府里耽搁了。”早些办完事早些回府,还能赶上跟献儿一同用个晚膳。
“好吧。”匈三只好点头跟上。
“哈哈。”见匈三一脸委屈相,刘曜将马驱到匈三面前,拿马鞭敲敲他肩头,“夜里给你赏几盘大菜,别一股子怂劲。”
*
书案前,羊献容微颔下巴提笔下字,耳边发须丝丝垂下。案侧熏炉冉起青烟,盘旋缭绕。片刻,羊献容放下笔,推开镇纸,将信拿起来。
信上内容,正是她前几日跟刘曜提的,私通琅琊王之事。信上清清楚楚地点明了石勒的兵力和驻军之地。
刘曜揣着双手走过来,踮脚看一眼,问,“琅琊王能相信么?”
“他为何不信?”羊献容挑眉反问,将信塞进信封里,用蜡封好,“琅琊王是我表兄,又与你是少年交,总会信几分的。”
刘曜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可是,我们怎么把这封信送到他手上去?”
“派人去送啊。”羊献容促狭地轻笑,斜眼瞧他。
刘曜徉怒,俯身逼近,将羊献容困在椅子里,“调笑我呢?”语气故意压得低沉。
羊献容轻咳一声,抬起脸,信誓旦旦地说,“送不去琅琊王手上,但至少能送到陈眕先生手上。我与先生是故交,他会帮我的。”
“陈眕?”刘曜嘴里咀嚼着这两个字,一时沉默。他不熟悉陈眕,正巧错过了羊献容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光。
“怎么了?”羊献容拿起信封,轻拍刘曜呆愣的脸。
刘曜回过神,灿然一笑,“没什么。”他接过信封,起身道,“我这就派人送去。”
羊献容终于得以从刘曜和椅子之间的逼仄空隙中脱身。
刘曜将信封塞进怀里,伸臂将羊献容拉起来,“走,来长安这么些日子了,带你去逛一逛。”
“去哪?”羊献容理理衣襟,走到面盆架前净手。方才写信,手指沾了点墨。她推辞道:“大冷的天,就不去了吧?”
“这才几月?”刘曜跟上来,劝道,“今天日头足,出去逛一逛多好。你看你整日的呆在府里,别闷坏了。”
羊献容侧头看看屋外。
确实天气好,日光碎了一地,金灿灿的。一只鹊停在门槛处,左右张望两眼,扑凌翅膀飞到树杈上去了。
羊献容点点头,“行吧,走。”
俩人轻车简从,游玩到一处小山包。不是名山胜景,但好在平缓地近。
羊献容和刘曜将马车停在大道边,带着仆人徒步爬山。山中是稀林,金黄的银杏树叶落了满山,旁边还有高矮不一的杨树、樟树。
穿山绕林的,羊献容有些累了,坐到树荫下歇息。
“这就累了?”刘曜嘴上调笑着,跟着坐下来给羊献容揉小腿,“才走了几步路。”
羊献容撇撇嘴懒得搭理,扭头朝旁边看,“哎。”她惊奇地指向东边的一棵树,“永明,你看,那是棵枣树吧?”
刘曜转头看上去,砸吧道,“还真是,藏了棵枣树。幸亏献儿走路累了又渴,不然别的人轻易发现不了。”
“……”羊献容。这人说话怎么那么气人呢!
“等着我。”刘曜摩拳擦掌,站起身撸高袖子,“我去给你摘。”
“你要爬上去?”羊献容担忧道,拉住刘曜衣角,“不必了吧,叫仆人捡根竿子打下来就成。”
她侧头吩咐一旁候着的仆人,“你们去找根长木竿来。”
仆人得令,转身去找。
“不用了。”刘曜抬手叫住仆人,低头对羊献容炫耀道,“你还能不信我?我动作比他们利索多了,轻装上阵,看我的。”
刘曜扭扭脖子,将裤摆别到腰间,退后几步一跃跳到树干上。
“哇!”羊献容惊叹一声,眼里闪出光,“真厉害。”她朝树上的刘曜喊道。
仆人们亦是面含喜色。
刘曜得意洋洋地抬起下巴,“是吧?”他伸手摘下枣儿搂在怀里,再纵身一跃跳下树。
“喏。”刘曜将枣儿递到羊献容面前,邀功道,“我跳树上去摘多快。等仆人们找到木竿再打枣,得等许久不说,枣儿掉地上摔烂了怎么办?”
羊献容眼角弯弯,挑出一粒枣拿丝帕擦擦,一口咬下去,道,“挺甜的,还多汁。”
刘曜笑了,挤着她坐下。
“噼啪。”
一块小石头擦着刘曜的脸飞过。
刘曜措不及防。心下一顿。等石头掉进落叶里,他抬头看向石头来处。
“王叔也在这呢?”刘粲搂着一名猎装艳女从密林里走出来,脸上挂着笑。他身后呼啦啦走出一大堆人,其中还有另四名艳女。
刘粲怀里的艳女手上正把玩着一张弹弓,上下甩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