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府,卜夫人院内
“将军今日回来?”卜夫人正端着小瓷碗给幼子喂粥,问站在一旁仆人道。
“是。”仆人低头回答。
“那,”卜夫人抬起妍丽的面庞,期待地问,“他答应过来用晚膳么?”
仆人顿时踌躇,双手交叠,“将军他,要陪新夫人。”
卜夫人手中的粥勺落进碗里。
“阿、阿母?”才两岁的刘胤不满地挥动小胖手,啊啊地喊。
“嗯。”卜夫人回过神,重新舀起粥勺喂刘胤,吩咐道,“用完膳后,把新夫人叫过来。”
仆人面有难色地应了。将军平日从不来这个院子,如今有了新夫人,恐怕就……更不会来了,唉。
*
“栗子鸭多吃些?我记得从前你很爱吃栗子糕的。”刘曜拿刀切下一块鸭肉,在往小碟里夹进几粒栗子。
羊献容沉默地看着他的动作。
此情此景,似乎只要她点头,琴瑟和鸣、天伦之乐统统垂手可得。
刘曜转头煦朗地笑笑,将小碟放在羊献容面前。
羊献容收回目光,默默扒饭。
刘曜抿嘴,敛起笑脸不再多言。
吃完,膳桌撤下去。刘曜沉吟一会,食指无意识地轻叩案面,道,“献儿,你安心住在这里,想住哪个院子都可以,至于别的事,我绝不强迫。还有,若有什么想要的,都可以跟我说。”
“叩、叩”的声音轻响。
这个小动作,让羊献容恍惚间忆起过往。每次刘曜为难或是失落的时候,都会轻叩案面。
“值得吗?”羊献容张口,轻声问。
刘曜怔愣了一瞬,点头道,“自然值得。”
刘曜的目光纯粹且深情,似乎多年来,他的情意从未变过,然而,十年来,两人间早已是沧海桑田……她能再相信他一次吗?
“我,”羊献容犹豫该不该开口。几日以来,她始终为清河的安危担忧不已,但又苦于无计可施。羊献容深吸口气,终是下定决心道,“我的女儿——清河,当日在逃亡中,在洛阳城外与我失散。”
“你帮我找到她,行吗?”她祈求地看着刘曜,“我想要的只有这个了,你方才不是说,有什么事都能找你么?把清河找回来,我就可以安心呆在平阳了。”
话问得突兀,刘曜霎时眼里蒙上一层雾气,晦暗不明。
罪恶感瞬间涌上羊献容心头。可是,她真的走投无路了,只能求助于刘曜,除此之外,别无它法。
“就当,看在我们儿时的情谊。”羊献容撇开头,轻声补充。
分明,是拿将来的情谊威胁他。刘曜明白,但他不忍心揭穿,只能强扯笑脸答应,“好。”
答应得如此干脆,更让她无地自容。羊献容干巴巴地解释,“永明,你也明白的,清河堪堪十岁,她一个人流落在外,日子该如何艰难?”
依刘曜的说法,当初他一个大男人,尚且求生无力。清河只是一个女童,只会更加艰辛。
“我明白的。”刘曜站起身,“我立即去安排,你别担心。”
羊献容攥紧扶手,“多谢你。”
“跟我不必言谢。”刘曜郑重地重复,“我说过,若有什么想要的,都可以跟我说。”
羊献容只能点头,“好。”
“只是,如若真能如你此刻所说,等找回清河后,能安心在这住下来,就再好不过了。”刘曜的眼神直直望进羊献容的瞳孔深处。
灼得羊献容眼睛疼,偏偏躲都躲不开。她轻声回应,“自然。”
刘曜颔首,转身出去安排。
院内,匈三正好要走进屋,跟刘曜当面对上。“将军。”他拱手行礼。
“怎么了?”刘曜停步,投去询问的眼神。
“刘暾大人出事了。”匈三沉重地点点头。
“进屋说。”刘曜当机立断,带着匈三进屋。
羊献容看见刘曜去而复返,不明所以地站起身。随即匈三前后脚跟进来,羊献容抿嘴,复又坐下去。
匈三见到屋内竟然还有人,诧异了一瞬,准备行礼又不知该如何称呼,“呃,夫人。”
羊献容颔首,默默打量匈三。这个人,她有印象,似乎是刘曜的亲卫,长得高且黑瘦,身手倒也矫健。
“不必拘束。”刘曜坐到椅上,跟羊献容解释道,“事关刘暾世伯,我想着你应该也关心,一起听听吧。”他回过头示意匈三,“把具体情况说一说吧。”
“好。”匈三尚不习惯羊献容也在屋内,拘束地禀告,“刘暾大人遇害身亡了。”
“什么?”刘曜和羊献容异口同声。
刘曜沉口气,指着匈三道,“你仔细说清楚。”
“是。”匈三点头,禀告道,“王弥将军和石勒将军一向不和。不久前,石勒将军发现王弥将军密谋暗杀他,还以刘暾大人为探子求援,被石勒将军半路捉拿后,一气之下杀害了。”
刘曜沉下脸。
听完这长长的一段,羊献容脑海飞转。
刘世伯怎么会沦落到王弥手上,当了王弥的探子呢?难道城破当日,刘世伯未能自保?
可是,刘世伯当初亲口承认,他与匈奴人有勾结,勾结的不是刘曜么?刘曜没救他?
羊献容抬头看向刘曜,问出了声。
“嗯。”刘曜呼口气,“此事说来话长。总之,刘世伯在晋朝位高权重,王弥抓到他后不舍得放人,硬要跟我争功,没想到……”
没想到短短一个月,刘世伯就被暗害了。
羊献容沉痛地撇开眼。
刘世伯庇护她多年,突然间就生死永隔,她本以为以世伯的权势,定能安然逃出去的……如今,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刘曜点点下巴,思量着开口,“然后呢?”
匈三摇摇头,“不知道了,以后,估计石勒将军和王弥将军会打场大战。”
刘曜皱起眉沉思。
屋内霎时安静下来。
又是王弥。羊献容咬牙思量,当日在洛阳,刘曜已经同王弥火拼过,如今,石勒又和王弥打起来。汉国三大将——刘曜、石勒、王弥,互相攻伐,可见,汉国内乱严峻。。
刘曜猛地站起身。
“你要去哪?”羊献容诧异地开口问,身子跟着站起来,“你想好怎么做了?”
“自然是插进去一手,那两个莽夫。”刘曜眼底闪过一道冷光,转身安抚道,“献儿,你不必担心,方才答应为你寻找清河,这件事我一定不会拖延。”
“我,我不是担心这个。”羊献容呐呐,她听到这个消息时产生的第一个念头,其实不是为刘暾报仇,“我是想说,嗯,你不打算劝和?”
刘曜扯扯嘴角,心中有恨,“我不灭了他们俩就算了,还要劝和?”
匈三也怪异地看向羊献容。
“那,你去吧。”羊献容忽然泄了气。
刘曜不解地看她一眼,“那,我走了?”
羊献容神色犹豫,终是没说什么,她拿什么立场呢。
见羊献容不再制止,刘曜抬步转身。
“等等!”羊献容咬唇,张口叫住刘曜。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刘曜为了一时意气,将来后悔不迭。
刘曜立即停下踏出屋的脚步,转头看向她,“我就知道你有话要说。”
羊献容定定神,正色道:“其实,为汉国的将来着想,你们三人若是自相残杀,只会虚耗国力。当初,晋国不就是这么亡的么?前车之鉴,近在眼前。”
这些话,只当她还了刘曜的恩情,不过谈到晋国亡国,她嘴里仍有一丝苦涩。羊献容深深抿嘴,“你与汉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难保以后,就不是异族人攻进平阳了。故而,世伯之死再如何令你伤痛,也望三思而行。”
匈三站在一旁,露出幡然大悟的神色。
随着羊献容的话,刘曜眼睛慢慢亮起来,情不自禁地扬起笑脸,“你肯为我着想,我很高兴。放心,我会量力而行。”
“你能这样想,当然是最好的。”羊献容神色复杂,推推手,“你去吧。”
“嗯。”刘曜点点头,笑脸依旧收不住,带着匈三离开。
“备马,我要进宫面圣。”刘曜对门旁的仆从吩咐。
匈三不解,亦步亦趋跟着,“不是说要三思而后行吗?”
踏出屋门,刘曜的心情才终于平复下来,对匈三解释道,“汉国内部的争斗,不是我想阻止就能阻止的。汉国越发壮大,百官野心也膨胀起来,将来必会有一场大乱。我们现在只能尽力壮大己身。”
匈三下巴差点惊掉,“那,将军您方才为何不跟夫人说呢?我还以为夫人说得挺对。”
刘曜一脸的意气风发,“她肯为我着想,我高兴。”故而不忍心辩驳,生怕伤了她的心意。
屋内,刘曜前脚刚走,仆人便走进来对羊献容道,“羊夫人,卜夫人请您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