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刘曜带回洛阳皇宫,羊献容眼眶涩痛,从马车上走下来。
她终究是没能逃出去。
刘曜翻身下马,正准备去扶羊献容,却见她已经自己下了车,半抬起的手无处安放。
前方,王弥领着兵走过来。他身后的士兵们,套着厚重的盔甲,盔甲上沾了一层黑黝黝的血,手上刀光闪亮。
来者不善。
“哟,你把羊皇后抓回来了呢?”王弥不阴不阳地讽刺,停步在几步远处。他上下打量几眼羊献容,对她道,“我倒是不明白,他抓你有什么用。”
羊献容冷眼看向王弥。
“一个妇人,就算是皇后,可司马衷早就死了。想必你在这洛阳皇宫里,也没什么地位可言吧”,王弥字字刺人,句句含刀,眼眉一挑瞟向右方,“还不如死了干净。”
几十步远的端门,晋帝司马炽正被囚禁在里面。连皇帝都是刀俎,羊献容作为一个先皇的皇后,算得了什么。
刘曜皱眉,挡在羊献容前面:“传国玉玺你找到没?”他问王弥。同时侧头,对羊献容低声安抚道,“放心,你不必惧怕。”
羊献容抿抿嘴,低声反驳:“你凭什么这么说”
“凭我。”刘曜目光坚定地看着她,语气笃定,“我在这里,你就不会有事。”
这样的话太过沉重,羊献容不愿承受。她敛下眉眼。
再怎么不会有事,最好的结果,不过是被幽禁么,从一个牢笼,进入另一个牢笼。亡国人,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
“你若不想让我有事,方才在城外,就该放了我,而不是抓我回来”,羊献容轻声道,指责的语气几乎淡得听不出来。
她该怪刘曜吗?刘曜抓她,是按他如今的身份,应当做的事。可是偏偏要抓住她,又显得不那么理直气壮、或是名正言顺。
“你本可以放我走。”羊献容说。
刘曜攥紧拳头,郑重地承诺:“我真的,不会让你有事的,你信我。”把羊献容强行留下,是他卑鄙、不择手段,他知道。
羊献容不再言语。
“你护着她?”王弥不答反问,声声冷笑,怒瞪着刘曜,“你个背信弃义的小人!晋室之人,个个大恶不赦。”
刘曜是汉人,怎么可能瞒得住王弥。今日攻破洛阳城,刘曜竟然忘恩负义想庇护旧人,如何对得起匈奴单于救命之恩,私心过重。
刘曜抬起头来,脸色又青又白,咬牙道:“王弥,你简直是,睚呲必报。”不过是未等他,率先攻打了洛阳城,王弥竟然一直记恨到此刻。
殊不知,刘曜率先攻城,真的只是为了早一刻见到羊献容。
王弥不屑地转过身去,举臂对他的士兵们高呼:“今夜,杀了所有晋室的走狗,一个不留!”
士兵们将抓到的皇太子、文武百官、宫人奴仆一一押解出来,将他们推搡倒地。
这些人,羊献容或多或少都见过的。尽管对晋室感情淡薄,但看到他们全都面无人色、鬼哭狼嚎,羊献容的心依旧抽痛了一把。
匈奴兵拔出长刀,凶狠地砍下去……这一夜,共死了三万余人。血溢满了一地,黑黝黝像一片粘稠的湖。
王弥就像一个恶鬼,眼都不眨地看着这场屠杀,脸色在火光照映下,清晰地映出他的沉醉。
千万把刀落下那一刻,羊献容闭眸,侧开脸去不愿看。
“啊!”接连不断的惨叫声,每一声都像被扼住喉咙,先是撕心裂肺,然后戛然而止,泯灭在天地间。
它们只在羊献容的脑海中盘旋不去,凄凄历历。
一切发生地太快,刘曜甚至来不及阻止,他竖着眉上前,伸手拦住王弥,“你这是在做什么!”
王弥的脸上泛着疯狂的笑意,一把甩开刘曜,“屠城,你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屠城吗?来人啊,继续杀,将洛阳皇宫的宝物、奴婢都抢走,抢走。”
“还有这个女人——”王弥面色一转,指向羊献容,“给我抓起来。”
羊献容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地瞪向王弥。
士兵们听从王弥的吩咐,提着刀走上前。
“谁敢动她!”刘曜大喝一声,举起刀指向士兵们。
士兵们犹疑了一步。“快去!”王弥厉声呵斥。士兵中,王弥的亲兵立刻眼神一凝,盯着羊献容冲上前来。
羊献容浑身颤抖,胸膛一起一伏,看着他一步步走近。
那人停在她面前几步远处,捂着流血汩汩的伤臂倒下。
刘曜收回滴着血的刀,掀起眼,“我说的话,难道不管用了?”
“你这是要与我为敌吗!”王弥沉着声音道,抬臂指向刘曜。
刘曜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将羊献容护在身后,“那么多人,你说杀就杀了,简直丧心病狂,屠城也不是这么个做派。”
地上的亲兵痛苦地呻.吟着,渐渐没了声音。
王弥脸色愈加阴沉,简直像要活活吞了刘曜。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杀!”
见到彼此眼中的杀意,刘曜和王弥同时大喊出这个字。
早已拔出剑的士兵们爆发了,冲撞到一起,短兵相接,肉搏拼杀。
羊献容站在原地,面色冷峻。
“是不是害怕了?”刘曜从战局中抽出神,转过身低头对着羊献容,尽量温和地问道。
耳边是轰轰烈烈的激杀声。
“没有。”羊献容回答的声音无一丝起伏。她说的是实话,又不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景,当年赵王、清河王谁没掠杀过洛阳城呢。
可是经历的多,不说明就能心底毫不起波澜。
刘曜脸色暗淡一瞬,转而安抚道,“你别怕。自古亡国屠城都是这样的。只是王弥他,确实过于残暴了。”他其实也不想让羊献容明白战场的凶残。
“你拦着他,又是为了什么?”羊献容抬起眼眸,目光一片死寂,“为了匈奴人的名声,好为将来收买人心、称雄夺地做准备?”
不能怪她恶意揣测,争权夺势,手段一向必不可少,何况匈奴本就野心勃勃。据她所知,匈奴单于刘聪已经称帝。
激杀声成不绝于耳,刀剑碰撞发出“铿铿锵锵”的声音。
刘曜深吸口气,目光坚定地望进羊献容眼眸,“匈奴人没有那么残暴,我也不至于如此老谋深算,毫无人性。”
尽管匈奴人比汉人残暴得多,可刘曜不希望羊献容如此看待他,把他所做的一切,都当作手段。
“我们都历尽磨难、千疮百孔,早已明白世事炎凉,但是儿时的情谊,真的就一丝不剩了么?”刘曜哑着声音问她。
羊献容抬眼迎上去,坚持不到一瞬间,再次错开,她看向面前的战场:“别自相残杀了,下令停战吧。”
不是一丝不剩,只是,不够多到胜过……让她安心。刘曜所能给的,比羊献容想要的,差得太多太多。
故而,方才刘曜让她信他,她不言语。她信他什么?信他能让她重获自由身,安享天伦?
羊献容侧开脸,躲过身侧溅上来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