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间王使者到。”黄门站在宫殿外唱礼,尖细的嗓音响彻大殿。
捧着复位诏书,刘暾一步步走上殿前的台阶,冬日暖阳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
羊献容厌恶地向殿门口看去,看见刘暾时,她的表情突然变为震惊。
“刘世伯?”羊献容轻声呢喃。刘暾是刘曜的族伯,时过三年,她从刘暾身上,终于再次找到了刘曜的影子。
恍惚中,似乎是刘曜背着日光,在一步步向她走来。
她却已经记不清他的眉眼。
羊献容记得,她最后见刘曜的一幕,是在金墉城的城墙上,他转身离开的背影。
泪水忽然模糊了眼眶。
刘暾站在殿前宣诏,声音沉稳,可是她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她负了他,三年生死茫茫,阴阳隔断。
“河间王托我转告羊皇后,陛下甘愿留在长安,至于洛阳诸事,此后由我整理转禀。”刘暾关上诏书,补充最后一句话。
“嗯。”羊献容应一声,伸手接过诏书,双目望向天外微微失神。
站在一侧的陈眕向刘暾作个揖礼,问道,“河间王的意思是,陛下待在长安,不回洛阳了?”
刘暾点头。
陈眕皱起眉,“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使君不妨进殿内再仔细说清楚。”
几人走进殿内坐在椅上,宫人斟上茶侍候在一旁。
“羊皇后——”刘暾欲言又止。
羊献容回过神看向他,“怎么了?世……使君不妨直言。”
“那我便坦言相告吧,”刘暾颔首,“羊皇后,你我算是旧识,今日我不欺瞒你。河间王正遭逢内忧外患,封地内人言啧啧,边疆匈奴单于刘渊反晋,故而,他希望帝后能帮他平复民情,如此河间王也好全心对外。”
“刘渊反晋是什么时候的事?”羊献容心下一个咯噔,蹙眉问道。
乱世当道,天下群雄四起,割据称霸。刘曜当初被株连,不就是因为族亲刘廞谋反自立么。
刘暾喝口茶,回答,“匈奴单于刘渊,不满河间王治下残暴,于是谋反自立,自称汉王。”他鬼使神差地,说出一个名字,“刘渊派遣族子刘曜,率兵征伐,大杀四方。”
羊献容猛地抬头,望进刘暾的眼眸。
是他吗?
刘暾一瞬不瞬地回视,良久,目光慢慢犹疑,不复坚定。
羊献容的心沉下去,自嘲一笑。
不是他吧,怎么可能呢,同名罢了。或许刘特意暾说出这个名字,只是与她一样觉得惊诧而已。
“民情究竟是到了怎样的地步,才让河间王如此迫不及待地给我复位呢,毕竟他不久前,还放话说让我好看。”羊献容端起茶盏,轻轻吹散茶叶,低头抿一口茶。
刘暾面色凝重起来,“封地内人心惶惶,实际是因为,当日河间王从洛阳皇宫掠走大量奴婢充当军妓,但半路上粮草不足,只得……”
“如何?”羊献容不解地出口催促。
刘暾深深叹口气,“只得,烹人煮食。”
“什么?”羊献容震惊地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刘暾和陈眕。
怎么可能呢,烹人煮食,何其野蛮。她想象活生生的人被割下一块块肉,扔进锅内煮成食物,被兵士大块朵颐……
刘暾和陈眕不约而同,极其悲痛地点了点头。
“呕——”羊献容瞬时摔了茶盏干呕起来,茶盏摔到地上摔成碎瓷片。
陈眕急急站起身上前一步,“羊皇后。”
“呕——”羊献容胃里翻腾,呕都呕不出来,伸手接过蔻儿递来的手帕擦嘴角,在触碰到蔻儿肌肤的一刻,恶心感又一次猛烈地涌上来。
“先生,你为何从未与我说过此事?”羊献容红着眼问陈眕。
“我是怕,”陈眕面上担忧之色尽显,“皇后您承受不住。”
羊献容狠狠抹一把嘴角,“不管承不承受得住,现在都知道了。刘使君,你直接告诉我吧,河间王想怎么样?”
“河间王的意思是,”刘暾连转告这句话都觉得惭愧,“帝后同时下诏褒奖,称赞他为国征战,于国有功,最好,羊皇后您能在洛阳百官面前亲口宣诏。”
“痴心妄想!”羊献容满面怒色,手拍案几,“天作孽尤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河间王德行不配高位,凶狠残暴,还妄图名声?”
刘暾默默侧开头。
“可是,陛下还在河间王手中,我们如果违抗河间王的话,陛下的安危怎么办?”陈眕拧眉问出这句话。
“陛下,”羊献容蹙眉,无计可施,只能安慰道,“敌不动我不动,我们暂且观望,河间王现在还不敢杀害陛下”,羊献容心中虽然没有绝对把握,口气却坚定无疑让人信服。
刘暾复杂地看着她,心想,当初娇嫩的贵女,如今竟然也可独当一面、决断老练了。
正如那个一脸赤诚的少年,如今历经沧桑,愈见沉稳。两人都是可怜人啊。
刘暾回忆起今年八月,一个大雨滂沱的夏夜。
“吁。”身着蓑衣的男人翻身下马,敲开刘府侧门。
“谁呀?”开门的仆人撑着伞不耐烦地打开门,见到门外人皱眉问,“你是胡人,你找谁?”
“找你家老爷,”刘曜从怀里掏出令牌,“有公事相商,快带我去。”
仆人不确定地眯起眼,“是吗,都这个时辰了?算了你快进来吧。”他引着刘曜去了刘暾的书房,让他先候在那。
刘曜坐在书房内等着,没过多久,门被推开,他望向门口处。
刘暾额头滴落一粒汗,似惊似怕地站在原地,犹疑地问,“你,你是?”
“是我。”刘曜沉默一瞬,肯定地点点头。
刘暾赶紧进来关上房门,紧张地向外看几眼,没发现有疑。他安心了些,走上前拉起刘曜细细打量,“真的是你?怎么会呢,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已经遇害了呢。真是,我说的是什么话,口不择言了,贤侄你快坐,喝茶喝茶,今晚好好与我交代清楚,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刘曜按住他,沉声道,“世伯,我时间不多,只能长话短说。河间王残暴狠虐,我知道您不满他已久,故而,我希望您能帮我抵抗河间王。”
“你——”刘暾语塞,“确实如此,好吧,你想我怎么帮你。”
“帮我做河间王的细作,回去洛阳,守卫帝后。”刘曜脸色坚毅,“在此之外,还请您一定多多帮衬……献儿,她在洛阳皇宫内举步维艰。”
“但是,不要告诉她,我还活着。”
刘暾不解地追问,“这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