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羞辱

出于愧疚,刘司马只好同意带正在养伤的刘曜去宫里参加腊月的宫宴。

青布马车内,父子两人对面无言。

“咳。”刘曜侧过头去轻咳,自从腿上受了伤,他就一直躺在床上昏睡,多日不曾起身练武,屋内燃着火炉,反而染了风寒。

刘司马看着他憔悴的模样,欲言又止,“你,你这是何必呢,还不如在屋里好好养着。”

“我总要确认,她是否是安然无虞的。”刘曜低声回答,呢喃道,“献儿何其苦命,丈夫痴傻,又有族人在一旁虎视眈眈。”

“你还是多想想你自己吧。”刘司马鼻子哼气撇开头,“羊献容嫁入皇家,此后就是一生富贵荣华享用不尽,你还担心她?”

刘曜红了眼眶,撑着身子反问,“阿耶,我不信您看不出来,嫁给陛下,献儿此生注定命途多舛。”

“那是命!”刘司马点着下巴重重道,“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她既然得到了皇后的尊荣,就要承担作为国母必须面对的艰辛。”

刘曜眼神坚定起来,摇了摇头,“若是我,绝不舍得让她受一丝委屈。”

“自顾红颜多祸水。况且世上哪有那么多假如,你以为羊献容若是嫁了你,日子就能好过多少?”刘司马讽刺地反问,“别妄想了,世道艰难,除非改天换地,不然你闯不出头,也给不了你口中的献儿一生安稳富贵。”

刘曜闷闷不做声。

刘司马叹口气,想到朝中千百文武大臣,皆是赵王的走狗,顺他者昌,逆他者亡。可是刘氏一族人人傲骨铮铮,在这样的世道里,迟早败落。他一介武将到如今这把年纪,才终于稍有了解何为世故圆滑,曲意奉承。

刘司马掀开车帘,看着外面洛阳城的道路上车水马龙。

“哟,卖热乎乎的汤圆喽,喝一碗身子喜气洋洋~”

“花灯咯看一眼花灯咯,宝林轩的画师亲手描的线~”

他不禁问自己,大晋今日的繁华,还能持续多久?

到达宫门前,两人下马车徒步走去华林园参宴,一路上许多官员在交头接耳,三三两两聚头低语。

“发生什么事了?”刘曜皱眉,问身边的刘司马。

刘司马哼口气,脚步不停边走边回答,“我与你一同前来的,你不知道,我又怎么知道?”

刘曜一噎不再说话,悬着心走到摆宴处坐在席位上,四下观看,几个宗亲王爷都到了,那说明祭祀先祖已经结束,可是首座上空空如也,帝后和赵王都还没来,似乎还缺了什么人,刘曜垂眼仔细想。

对,羊玄之尚书郎也不在。

莫非是献儿出事了?猜到这个可能,刘曜顿时坐不住了,起身想找人问清楚。

“哎,你到哪里去?”刘司马诧异地叫住突然起身的刘曜,“宫廷之内不许乱走,冲撞了贵人怎么办,况且……”此时的气氛分明是有事发生,更不能乱跑,刘司马的眼神里透着警告。

刘曜眸光一闪,没有坦言,“许久不曾见到琅琊王了,我去跟他叙叙旧。”琅琊王司马睿是也宗室,肯定知道方才祭祀时发生了什么,而且司马睿跟羊献容五代内有亲,算族兄妹,至少肯善待她。

刘司马看着不远处琅琊王的席位,距离不远,勉强点头答应了。

“多谢阿耶。”刘曜行个礼,心里打着算盘走向司马睿,到司马睿跟前,他俯身作揖,“琅琊王。”

“嗯?是永明啊。”司马睿从怔愣中醒过神,站起身迎接,注意到刘曜蹒跚的脚步,关心道,“你的腿怎么了?”

刘曜扯嘴角笑笑,“没什么大碍,前两日下台阶时不小心摔着了。”他顺势坐到司马睿席位的侧座上。

“哦,这样啊。”司马睿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此刻心情全被方才祭祀的事情牵引,连客套两句都不记得。

“琅琊王?”刘曜开口唤他,强行唤回司马睿的神思,“我想问问,方才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献…羊皇后她有没有出事?”

“呃,”司马睿一顿,顾左右而言其它,侧手抬起一壶热酒,斟进面前的酒杯里,“冬夜寒凉,先喝杯热酒暖暖身子。”

心下再焦急,刘曜也没法子,只好先伸出双手接过,“多谢。”

“不瞒你说,”司马睿抿下一口酒,缓缓道,“你与羊皇后的情谊,我看在眼里,也知道你是真的关心她。我实话告诉你,方才祭祀时确实有事发生,但具体什么事,不可言。”

“为何?我看周围人人都在议论纷纷,他们都知道了,我为何就不能知道?”刘曜放下酒杯急急质问。

司马睿撇开脸不说话,他不过是个没落宗室,做事一向小心谨慎,从不议论他人。

坐在旁桌的宗室听了半耳朵,看一眼刘曜,插话道,“琅琊王,你告诉他又何妨,我看赵王也并没有要遮掩的意思。”说不定反而洋洋自得,这句话他不敢说。

司马睿转念一想,话说得也是,赵王野心勃勃昭然若揭,他又何必帮他隐瞒。念及跟刘曜相交的情分,他低下头轻声告诉他道,“左右也算情理中事,方才祭祀祖先时,赵王突然发难,硬是要由他领着诸位宗室,让陛下屈居侧位。”

周围管竹呕哑,模糊了司马睿的声音,刘曜顾不得计较,急切地询问下文,“然后呢?”

“然后陛下肯定是什么都没说呀,乖乖退后了。”司马睿叹口气,他也看不惯陛下如此懦弱,“但是羊皇后上前谏言,说陛下才是天下至尊,若是让赵王居于陛下之上,实乃礼崩乐坏,违背人伦,随后两边人就争论起来了。”

“那羊皇后有没有被赵王责难?”刘曜坐着的身子不自觉绷直,语气锐利起来。赵王性情残虐,动辄杀人,贾后和先太子不就是这样被他废杀的么。

“能出什么事?”司马睿口气渐渐轻松,话说出来,他心里反而安定了,反问道,“宗亲们都在呢,赵王也不敢与天下为敌。”

刘曜松口气,捏着酒杯而泛白的指节也慢慢恢复,“如此便好。”然后才想起询问事情本身,不解地皱眉道,“赵王以何种理由,能居陛下之上?”

司马睿无奈地摇头,“赵王说他是宗正,即宗亲之首,理应由他率领宗室诸人祭祀先祖。”

*

“荒谬!”羊献容气急败坏,“想昔日秦皇汉武,哪一个不是一言九鼎,谁能越到他们头上去?竟然妄图居于司马家首位。”

“如何不能?”羊玄之一甩长袖跟她争辩,指着站在一旁的司马衷,“赵王是陛下的叔祖,司马懿之子,辈分最高,又是宗正,为何不能?”

羊献容怒目圆睁,“可陛下才是九五至尊,阿耶,您莫不是要阿谀谄媚赵王,才说得出这样的话来,您置我们羊家的风范何在?”

羊玄之被她顶嘴,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别,别吵了。”司马衷站在一旁无所适从地劝着两人,他扯扯羊献容的衣袖,“别争了,最后赵王不是让我站首位了么。”

“那本来就是陛下的位置,何谈他赵王让与不让?”羊献容甩开衣袖,转过脸来质问,“陛下,您何时能硬气一些呢?”

“你简直口不择言。”羊玄之气得,气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你以为若不是全靠赵王抬举,你当得了皇后,你今日有资格站在太庙?”

“呵,”羊献容斜着眼嗤笑,“若我不是高门贵女,若我德行败坏,赵王也不能把我抬举成皇后,难道说到底,这还全都是赵王的功劳?”

“你给我闭嘴!你这些话,是在给羊家招祸。”羊玄之一甩衣袖。

“阿耶,”羊献容痛心地追问,“您就真的忍心见我,还有陛下,被赵王百般羞辱?”

“儿时,您是最心疼我的。”回想当初,羊献容不由自主地眸光沉凝,哽咽地问。

羊玄之一时哑言,“可是整个朝堂之上,又有谁不奉承赵王?本来我们与赵王交好,可你今日此举,是在败坏我们跟赵王的关系。”

闻言,羊献容脸色透出浓浓的失望。

“你们别说了,我走了。”司马衷见劝解不来,气恼地干脆抬步先行离开。

“陛下。”羊献容蹙着眉回头看一眼羊玄之,抬步跟上。

进入宴席时,羊献容抬头张望一眼,却正好跟刘曜对上眼神,朦胧的夜色和灯光里,两人遥遥相对。

她下意识赶紧收起方才气急的脸色,不知出于怎样的心理,不愿意让刘曜见到她狼狈的模样。曜见到她狼狈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