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第 81 章

父女俩吃完朝食,葛歌又提起村外遍地的尸体一事:“村里人少,外头尸体不早些填埋了怕是不好,爹带回的人可否搭把手?”

“成,我与你一道去与他们说道说道。”吃得直打嗝儿的葛家茂搁下手里的碗,与女儿一前一后出了家门往晒谷场去。

晒谷场上,葛家茂带回的那七十来人也才刚刚吃饱,这是他们这群人几个月以来吃得最舒坦的一顿了:每人两个比他们拳头都大的三合面馒头另加一碗熬得喷香的粗粮粥,就着葛家灶上李婶儿等人自己做的两小坛子酱瓜一起,虽没啥油水,可对于他们这些长期饿肚子的人而言,才叫一个舒坦呢!

一听葛家茂说是要帮着把村外的尸体搬到山上填埋,才吃饱饭的汉子们全都高声应和:“百夫长放心,我们一准儿好好干!”

众汉子在张牛儿的指引下,将用过的粗瓷碗整齐摞在晒谷场的一角,而后三五成群往村口去,完全不需要葛家茂再多说什么。

原来葛家茂在前线时机缘巧合救过左前锋一命,加上他本就是做里正出身,最知如何收拢人心,带去的华东村三四十个汉子被他管得服服帖帖的,也有不少战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百夫长。

父女俩目送众人离去后,葛歌便带着父亲在村子里四处转悠,也好叫父亲熟悉熟悉村里的事务。

“好孩子,你比爹厉害,咱们家,咱们村儿能有你这个孩子,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葛家茂跟在女儿身后去看了菇房、菇类加工作坊、书院等地,心里是五分惊喜五分感慨,女儿这个里正当得可比他这个做父亲的有出息太多了!

葛歌只是摇摇头,道:“我只会挣些银子,不比爹能叫村里大家伙儿都心服口服。”

“爹咋说也比你多吃十几二十年米,这都是看人脸瞧人心的事儿,你如今还小,缺点火候也是寻常事儿,只是你这生财的脑瓜子那可就千金难求了。”葛家茂与女儿站在书院里宽敞的中间院子里,指了指那围墙外头连成一片的青砖瓦房,道:“再者说,你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能把这村里一半的人都带着跟你走,不也是人心吗?”

因葛赵氏早逝的缘故,打小相依为命的葛歌与葛家茂之间虽比寻常人家父女间亲近些,但葛歌打小都是有啥事儿藏心里的性子,今日父女俩能再次重逢,倒叫葛歌更愿意敞开心扉,与父亲诉说自己的心事。

父女俩一路走,一路说,路过祠堂时,葛歌忍不住笑了笑,道:“五月时有军士来报,说您跟其他叔伯都丧命于前线,才有的这供奉香火的祠堂。我一会儿就叫人来把这些牌匾都先撤下来。”

“倒难为你想得周全。”葛家茂是土生土长的古代人,对死后香火祭拜一事也有些执念,想想当初一村汉子都死了的消息传到家里,女儿一个人也能挺过来操持办妥一切,他自然也是欣慰有加的。

葛歌抬头望了眼秋日里蓝得澄澈的天空,松泛地笑了笑:“如今爹回来了,往后我可不用再想如何周全了。”

她终于可以把里正之位还给父亲,专心赚钱了!

“歌儿,爹不打算在家多留。”葛家茂满脸歉意地看向女儿,道:“如今世道早已乱了,爹想去西南投奔崔家军。”

葛家茂在北疆时也跟大名鼎鼎的崔小将军接触过几回,崔家军的传奇他也没少听。当初在崔小将军的带领下,他们连战连捷。若不是针对崔小将军的人坏事,他们这支跟在崔小将军麾下的队伍也不会死伤惨重。

幸而自己当时不知为何心慌不已,带着弟兄们早一步躲过一劫,才保住了一条命。只是一路上听闻崔小将军在那一战中生死不明。

想到这,葛家茂便忍不住一声惋惜,这般好的将军,就这么没了!

才回家洗了个澡吃了饭就出来的葛家茂还没来得及知道如今家里还住着崔家家眷一事,是以自然也不晓得自己女儿还救了崔小将军一命这事儿。

葛歌也并不晓得父亲心里所想,暂时也不敢将崔家家眷住在自家一事告知他,父女俩之间就有了个信息的错位。

“父亲打算何时出发?”

葛家茂见女儿神态没有一丝变化,眼中满是惊奇与亏欠:“你不怪爹?”

葛歌只是笑着摇摇头,道:“您说得又没错,您且放心上前线,我在家里会好好守着村子等您回来的。”

“好孩子!”葛家茂哈哈笑了几声,今生得这么一个女儿,真值得自己骄傲一辈子!

再说葛家茂带回的那七十余人的安置也是个问题,虽说是听葛家茂的话,可若是住到旁人家里指不定还要出什么乱子,跟葛家茂在村里走了一圈后,葛歌便要去安排他们的住处,葛家茂则往村口去帮忙清理战场。

琢磨了好一阵儿的葛歌最后索性暂停了菇类加工作坊的活计,又叫人换上新的草席。作坊几个大间儿里全是火炕,躺七十来人睡觉倒也不成问题,张罗了半日,可算是把这些人今晚的住处给安排好了。

***

再说一山之隔的华东村内,各家汉子儿子活着回来也叫满村人家家户户比过年还欢喜,可等哪哪都欢喜过后,等到夜深人静孩子们都睡了以后,那上战场的汉子们都追着自家婆娘问分村是咋回事。

想想今日瞧见的那连成一片的青砖瓦房,华东村汉子们有哪个不羡慕的?这原就是一个村儿的,好好儿地就分村了,如今外头还住上了好房子,自家还住着破土砖茅草房,这事儿搁谁心里都叫一个难受啊!

洗过脚才想上炕跟分别了一年多的丈夫好好温存的张林氏一听到这话,就吓得两眼乱飘,瑟瑟缩缩地坐在离丈夫最远的位置,磕磕巴巴地开始编谎:“不、不就是葛、葛歌瞧我们不顺眼…”

“你好好儿说,明日我还要出去见葛里正的。”坐在炕上生得有几分凶相的张农两眼瞪得大大的,双手搭在腿上,他哪里不晓得自家婆娘什么脾性?在自己面前一扯谎就说话不利索的毛病是一辈子都没改的。

张林氏从前没少被她男人教训,见他这般瞪着自己,真是吓得跟鹌鹑一般躲在那儿瑟瑟发抖,却也不敢再有隐瞒,磕磕巴巴地把事儿给交代了,言语间也不断给自己找补:“也不怪我,那都是李老二他婆娘起的头,我、我只是跟着她…”

全然没提后来是她出的主意,去外边儿村口拦着人家村里的客人在那儿闹,还威胁葛歌要坏她名声的事儿。张林氏是真不敢提这事儿,要提了,她男人真要打死她!

张农哪里不晓得自家婆娘是什么人?指不定把人葛里正家的女娃娃欺负成啥样儿了!这会子才来找补!

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要不是念着自己一年多不在家辛苦她操持家里,他真要捶她一顿才是:“走之前就叫你别闹腾别闹腾,你瞧瞧你这干的都叫啥事儿!”

“我、我也没想到事儿能变成这样啊…”若说满村里谁最难受,那就真的是只有张林氏了:若不是她那时闹着不肯走,如今自家也能住上好房子。越说还反倒越觉得自己委屈,撇着嘴在那儿小声抽泣着为自己辩白。

张农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成日里不是跟人吵就是回来哭,再吵醒孩子看我不收拾你!”说罢自己倒头就睡。

张林氏见他似乎没那么生气,扒了衣裳就悄悄钻进她男人被窝里,所谓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不过如此。

与张家情况差不多,华东村里边儿那些汉子听着自家婆娘三分真七分假的辩白,能活着回家的好心情全都淡了几分,葛里正在战场上救了他们一命,他们的婆娘在家却欺负葛里正家的独苗苗,这明日可咋去见葛里正哟!

***

华东村内之事葛歌却是不管的,既然爹要去西南,葛歌作为女儿自然也是要大力支持的,如今已入秋,不说旁的,衣裳被褥得给准备好才是。

“李婶儿你们这两日辛苦些,做双鹿皮靴子,再做两套厚实的棉衣棉裤。”吃过夕食后,葛歌依旧是如往常一般在正院偏厅给家里仆人布置工作:“明日朝食也早些准备好,吴伯你再点几个能干灶上活计的小厮去搭把手。”

“是。”

等工作都交代好后,李氏等人退出偏厅,只留被葛歌留下要单独说事儿的吴用站在里头。

“吴伯您坐。”

吴用依言坐下,只坐了圈椅的三分之一位置,态度十分恭敬:“主子有何吩咐?”

葛歌斟酌了片刻,将所托之事慢慢道来:“是这般,我爹想去西南从军,投入崔家军麾下…”

毕竟如今自家已是紧紧跟崔家绑在了一起,葛歌自觉问吴用讨一份小人情也说得过去。

“这般,老奴回去后手书一封密信交于老爷,老爷到了西南后带着这信去寻我幼子陈平西,他便会为老爷安排妥当。”崔家欠了葛家这般大的一个人情,不过就是对葛家茂多些照拂,这点面子吴用自然是要给的。

葛歌其实也不求爹能在战场上立多大的功劳,唯一希望他能平安回来。可葛歌也晓得自己父亲自打这回从战场上回来,心里确实有股子心性在,倒不如帮他一把,若真能闯出一番功绩来,那也算是她老葛家祖坟冒青烟了。

衣裳鞋袜、盘缠书信都已准备妥当,处理完家中琐事的葛歌回到房里,点开系统从里边儿兑换了一个新的保命符,以及几个在战场上能用得上的医药方子,另加自己只用了几颗的退烧丸等,葛歌数了一遍觉着差不多了才吹灭蜡烛安歇。

直到躺在炕上,奔波了一日没停下来过的葛歌这会子感受到那如山崩一般的疲劳袭来,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

待到葛歌意识再清醒过来时,听到外头闹闹嚷嚷的声音,混沌的意识立时全部回笼:“明佳!明佳!”

“主子,明佳在。”守在门口的明佳听到葛歌的叫喊,便立刻敲门进去:“主子可是要起了?”

发丝凌乱的葛歌没有一丝睡意,鞋袜都穿好了正在穿衣裳,凤眸凌厉:“外头怎么了?为何不早些叫我?”

“回主子的话,外头是老村的人过来了,老爷在应付,吩咐了不许吵您安歇。”明佳也不知主子为何这般着急,被训斥了还有些委屈,上回爹娘犯事儿被卖时主子都没发这般大火,今儿是怎么了?

不过她也不敢委屈,将手里端着的水放到三脚盆架子上去,打湿帕子就来伺候主子。

一听说外头不是打起来了,心提到嗓子眼的葛歌愣了下,陡然松了好大一口气,放停了手里穿衣裳的动作,坐回炕上:“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

“主子您这是…?”昨日守在家里的明佳不晓得外头战况如何,不过听跟着在村口守着的小厮们说,那是死了满地的人,这仗打得很吓人,再想到方才主子那般,估摸着是以为外头又有人来闯村吧?

虚惊一场的葛歌坐在炕上,接过明佳递过来的热帕子擦脸,道了声无事,又想起她方才说的那句外头是老村的人来了,便问到:“外头是咋回事?”

“听刘妈妈说是老村的人来了,来了好几十号人呢!”明佳要守在第二进等主子起床,□□则跟刘妈妈等人守在进第二进的门口处,不叫外头的人进来打搅了主子跟崔家家眷的清静,是以还真不太清楚外头如今是何情况。

听着外头吵吵嚷嚷的声音传来,葛歌只觉得头有些痛,从前爹不在,那些人还不敢上门来,这会子爹回来了怕不是要来诉苦告自己黑状?

梳洗更衣完毕,今日依旧是一身劲装的葛歌神清气爽站在房门口,见着崔家母女在院子里坐着说话,走过去与崔夫人问安,又寒暄了一会儿,才笑着赔罪往前院去。

前院那边儿,被葛家茂敷衍应付的华东村众妇人站在院子里,心里一则是看到这大院子为葛家如今的财大气粗震撼;二则是对油盐不进的葛家茂也心生怨气,这父女俩真是一个赛一个的难缠!

葛家茂也不管那些妇人如何,她们这敢上门来告自己女儿黑状,自己焉有惯着外人来欺负自己女儿的道理?

想着今儿个天儿也够热,最好叫她们多在院子里站会儿,好晒干晒干她们脑子里的水。葛家茂只和自己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华东村那二十几个汉子说到:“既然分村一事已定,那也没啥好再说的了,这对得起对不起的也都是她们的错,咱们大家伙儿好容易才死里逃生活着回来,这会子该回家好好歇歇才是。”

其实今儿个能到葛家来的这些汉子们,心里也大都是想着葛家茂能顾及他们一起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情分,好把葛歌当初不对的决定给掰正回来,毕竟大家伙儿这乡里乡亲在一村里那都传了几代人了,哪里有说断就断的?

没想到葛家茂竟这般不讲情分,进屋后他们才说了几句,他便不乐意听,一时间大家伙儿谁的脸色都不大好。

“爹。”从后边儿出来的葛歌见这满院子的人脸色都不大好,便晓得自家父亲没有被他们的鬼话哄骗了去,神色愉悦地走到葛家茂面前与他问早。

同样站在院里的葛家茂见女儿起来了,笑呵呵地应道:“起来啦?李婶儿灶上朝食还温着,你且去用些,凡事有爹在。”

虽然昨日歌儿并未与自己详细说这一年多发生的桩桩件件,可今儿个一早,起得极早的葛家茂便到隔壁王家把这一年多的事儿都问得一清二楚了,一想到自已唯一的宝贝女儿叫这些人欺负成那样,如今还敢舔着个脸上门来告女儿黑状,葛家茂肚子里就跟几把干柴架着在那儿烧火一般,直气得火冒三丈。

“小里正既过来了就咱们一起好好说道说道不是?乡里乡亲的,说不明白的咱就坐下来心平气和说不是?”李王氏她男人李老二嘿嘿地赔礼笑着,并不想叫葛歌走。

葛歌只是淡淡地抬眼看了眼他,理都不理他一下便走开了。

葛家茂一个摆手拦住这些个村民未尽的话头,神情与葛歌如出一辙,冷淡得叫人有些害怕,说道:“咱们不在这一年多里发生了什么,光听你们家里人说可不成,真要说,咱们就到外头晒谷场上,两边儿村里人都过来咱们好好儿捋清楚来。别拿着个八棍子打不到的长辈身份来胁迫我女儿,净想着天底下好事儿都落自己家去,哪有那么好的白日梦可做?”

一听葛家茂这话,当初干了不少好事儿的那些妇人们真是脸都绿了,被葛家茂不指名不道姓地一顿数落;愣是一句话都没敢接腔。

“这话也不是这么说,小里正年岁小,那村里大家伙儿年岁大些的,平日里教导两句不也是应当的吗?”

葛家茂一个眼刀直接飞到那说话真的一点脸面都不要的汉子身上,若说方才还有几分好脸色,这会子就全没了:“我家的女儿,凭甚要你们来管教?我看你们这是瞧不得旁人过得好吧?为着这点子小利小惠,当真是一点脸面都不要了!既如此咱们同生共死的情分就此也断了得了,我们家也放不下您诸位这么多大佛,还请速速离去吧!”

华东村众人谁也没想到素日里还算好说话的葛家茂竟这般不讲道理,一点儿和解的意思都没有,一时间众人又是心里窝火又是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

那些汉子们原先也以为毕竟自己与葛里正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也算是有不少情分在的,张嘴还想说什么,葛家茂却不想再搭理他们了,摆手道:“你们且回去吧。”

被葛家茂这几次三番撂面子的华东村村民大都受不了这口气,气冲冲地走了。

还有一两家舍不得走的留在原处,张农便是其中之一。

“葛大哥,原是我们家婆娘对不住你们家,这般,我把我们家大宝入赘到你家来,咱两家结个亲家,往后大宝就是你亲儿子,就当我一家给你跟歌儿的补偿如何?”

葛家茂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呢,一旁一直都闭嘴不敢言语的张林氏就先炸毛了:“凭啥叫大宝入赘?他们家绝户头还赖我不成?”

“吴伯,把人给我赶出去!”葛家茂真是气得倒仰,他还活生生站在这家里,她张林氏就敢这般说话,可想而知他不在时女儿受了多少委屈!又补了一句:“往后这长舌妇敢进村口一步就把腿给我打折了!”

张氏夫妇被吴用带着三个年轻力壮的小厮一路赶着出了村口,直到华新村大门重重合上,欺善怕恶的张林氏才叉着腰站在华新村村口用力地啐了一口:“我呸!往后求老娘来老娘都不来呢!还想要我儿子入赘!哎哟!”

张牙舞爪还没骂完街的张林氏被黑着个脸的张农一巴掌打在后脑勺上,痛得她嗷了一嗓子,立时就要跟丈夫掐起来:“你还起什么头!要咱家大宝入赘,你这爹到底是不是亲生的!”

“就你是亲生的!”张农恨恨地踹了媳妇一脚:“好事儿都叫你给败坏完了!那葛家就葛歌一个闺女儿,咱大宝要真娶了她,往后那家里的银钱不都是咱的!”

张农真是气得不轻,以他在前线时跟葛家茂打下的好交情,他要再多劝几句,自家这又知根知底的,这事儿少说也有七八成准。这下可好,全叫自家婆娘给搅和了!

气得他心里冒火,又举起手来想削她一巴掌。

这时候就机灵得很的张林氏一下就闪开了,站得离张农少说七八步远,这才后悔地问到:“那要不咱再回去找葛家茂说说?”

想想方才在葛家看到的满院子的仆人,还有那铺满青石地板的大宅子,光是想想这全都是自家的,这就跟白日里做了个大美梦一般啊!

“回你娘个腚!”张农先是恋恋不舍地望了眼华新村满片的青砖瓦房,再收回目光恶狠狠地瞪了眼张林氏:“没听见人方才说的?敢再进村一步,腿都给你打折!”

张氏夫妇在村外扯皮时,葛家院子里,葛家茂满脸满心愧疚地与女儿坐在一处吃朝食。

见女儿一言不发埋头苦吃的模样,葛家茂心里更是酸涩,眼中尽是慈爱与愧疚望着女儿:“歌儿,爹不走了。”

“为何?爹怕我被人欺负?”吃光一小碗粳米粥的葛歌又给自己盛了碗,她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日运动量又大,一日三顿那都不能落下,光是朝食就得吃两碗粳米粥、一个如成年男子拳头大小的肉包或者馒头才能饱。

葛家茂一想到方才的事儿,真是又气他们又气自己:气这些人臭不要脸不是玩意儿;气自己没能保护好女儿。葛家茂虽想战场建功立业,可跟女儿比起来,建功立业就连一片树叶子都比不过了。

盛好粥继续吃着的葛歌见他不说话,叹了口气,搁下手里的碗,好整以暇地看向葛家茂:“爹,我能保护好自己的。您不在时我不也过得挺好的嘛?我知道您是怕我在家受委屈,但您瞧家里如今我可有十几个仆人,谁敢欺负我?再说了,您出去建功立业,没准儿到时能当上个将军啥的,那到时候想找啥样入赘的女婿找不到?”

“你这孩子!哪里有小姑娘家家拿这些事来说的?”原先心情还挺沉重的葛家茂被女儿这一句逗得板着的脸就破了功,面上多了淡淡的笑意:“明明是个女孩子,却没一点儿像你娘的。”

“不像我娘,便是像你呗。”葛歌见他心情恢复许多,便又端起自己还没吃完的粥,边吃边道:“若是我娘还在,知晓您有这番雄心壮志,定然也是全力支持的,娘如今不在,我就一并帮她支持您了。”

想到温婉贤惠的亡妻,葛家茂眸中尽是怀念:“歌儿,爹走前咱们去看看你娘吧。”

这便是终于坚定了心绪,要到广阔天地去实现他的雄心壮志了。

暂居葛家后院的崔夫人虽因避嫌只见过葛家茂一面,不过也对这有远大志向的乡下汉子颇为钦佩,听葛歌言其父还懂些许拳脚功夫,她会射箭也是葛家茂所教。

崔夫人便亲自手书一封,叫他一并带去给陈平西,为还未去到西南的葛家茂在自己丈夫跟前谋了份亲随小卒的职务。

葛歌自然是感激不已,吴伯的推举信至多是能叫父亲有个稍微好些许的去处,可崔夫人这一帮忙,那便是直接帮自己父亲划了条康庄大道。

葛家茂从女儿那儿得知自家后院住着的人身份不俗,并没想到有这般权势。等他到了西南成为崔小将军麾下一名亲兵,后来听崔小将军提起华新村,他才晓得原来女儿竟还救过小将军一命,家里住着的那些瞧着和善极了的大户人家家眷,竟是催大将军的家眷!

不过这都是后话,再说回如今。

葛家茂带回的人里有不少能干的,他离开前的这几日,细细考量了有意留在村里的人,最后定下十八人卖身于葛家,全部听令于葛歌。

给女儿留下了十八个壮汉保镖护院,加上自己村里如今大多数人家主力都回来不走了,葛家茂也不怕老村那些人敢再上门闹事,才放心地准备离开华。

送走三十余要各自归家的弟兄后,葛家茂带着愿意跟他去西南投奔崔家军的二十几个弟兄,背上葛歌给准备的衣裳盘缠,驾着葛歌准备的五辆骡车,拉着葛歌准备给崔家军的药材,一路直奔西南。

葛家茂走时已是十月下旬,十一月初,云家集上遍传崔家军要替天行道,斩除叛国、叛民的国君一事。

***

乱了一整个秋季的云家集,却在崔家军反后不过一月便快速安定了下来。

原因无他,云州城知州与守军之将在云州城同知何南与西南崔家军派来的劝降使臣劝说下,加入了崔家军阵营,不过十二月,北宁、云州、西南、江南五城等地便已是崔家军阵营。

云州归降后,在崔家军使臣调令下,云州守军快速平云州境内流民暴/动之乱,安置流民数千。

借此机会,葛歌买入自卖自身的流民三十六人,进一步做好华新村人才储备工作。

“哥儿你看,下雪了!”已换上新棉袄的王小茹跟在葛歌后边,从停工许久刚恢复生产的砖窑厂往村里回时,瞧见一朵朵细碎的雪花随着有些凌厉的北风飘飘洒洒,最后慢悠悠落在满是枯黄草木的荒地里,失去了踪迹。

葛歌停住脚步,瞧见一朵小小的雪花儿飘到自己眼前,伸手接住这朵小雪花,瞧着它在自己掌心消融后,才抬头望向天空:“今年的雪来得倒比寻常年份晚些。”

呼啸的北风却吹不散天空的阴沉,午后时分还只是有些许阴沉的天空,到了傍晚竟开始阴风怒号,早些时候的细碎雪花如今已成漫天鹅毛大雪。

天儿,越发地冷了。

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有人华裳美酒,就有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站在屋檐下瞧着纷纷扬扬的大雪飘落地上,穿着文宁氏前些日子新赶制出来的镶一圈厚厚灰兔毛,水貂绒里子斗篷的葛歌轻叹一声,这般寒冷的天儿,云州城里数千流民,这个冬日怕是要格外漫长了。

“葛里正,我家夫人有事相商,您如今是否方便?”崔夫人身边的嬷嬷过来寻葛歌,嬷嬷生得一张良善的圆脸,对葛歌态度尊敬,十分和善。

葛歌收回心绪,应了声方便,跟着崔嬷嬷一前一后往二进的西厢房去。

崔嬷嬷轻声扣了几下木门,推开门叫葛歌进去后,又悄声关上门,自己守在外边儿。

崔夫人住的厢房是葛家第二进里最大的一间房,原先只有些简单家具的厢房如今被收拾得极好:崔家仆人自己绣的福禄双全小屏风、几件小巧精致的摆件,以及绣了云纹、花中四君子等图案的桌布等,处处皆是用了精巧心思的。

还从外头寻了个从前装醋的褐色粗瓦罐回来,插上几只含苞待放的野红梅,颇有几分野趣与生机。

葛歌进来时崔夫人正将自己这次逃出国都带来的私房找出来摆在炕上,见她进来了,笑吟吟道:“歌儿你瞧瞧,这些东西咋样?”

崔夫人自己出身武人世家,嫁的丈夫也是数代将士之后,对葛歌这般身手极好,性子又难得极为沉稳的小姑娘那自然是喜欢得不得了,在葛家住的这两个月里对方对自家那也是极为敬重,没有一丝怠慢的。

又知葛歌之母早逝,崔夫人对她可就更加心疼了,这眼瞧着就是要认干亲的节奏,两人之间自然也是有几分亲密。

“婶娘您这是?”葛歌走近一瞧,见那摆着的都是啥金银珠宝,还有一大沓银票,有些不明所以。

拿出老底儿的崔夫人自己却是打扮得极为素净,因屋里有烧得热乎的炕,还有葛歌自己烧的烟极少的木炭在跟前烤着,只穿了一身领口袖口带一点绣纹袄裙的崔夫人梳着简单的发髻,只戴了两只鎏金簪子,一对圆润小巧的珍珠耳环并一对戴了十数年的和田玉镯,便再无他物。

崔夫人示意葛歌坐下,随手拿起一支沉甸甸的赤金雕牡丹花簪子递给葛歌看:“我听说如今云州城外不少流民居无定所,食不果腹的,便想着拿些梯己出来赈灾,不过我这也不方便露面,这事儿怕是要劳烦歌儿你帮婶娘一把了。”

“这…”葛歌低头看了看手里沉甸甸的金簪,有些迟疑。

反倒是崔夫人自己看得开,柔柔地拍了拍葛歌的手,说到:“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我没了这些且饿不着冻不着;可外头贫苦百姓却能救回一条性命,吃饱穿暖安度寒冬。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簪子如今放在我这儿也是积灰,倒不如拿出去救人呢!”

说罢,崔夫人又在一旁还打开着的木头箱子去取出一个小巧的木盒子,打开后递给葛歌:“这玉簪是当年我及笄时我母亲送予我的及笄礼之一,这段日子多得歌儿你的照顾,便当是我们一家的一点子小心意送给你。”

“不用,能与婶娘您住一处,也是一场缘分,哪里能贪图您这般贵重的首饰?”葛歌连连摆手,将那浑体通透的碧玉簪视作烫手山芋一般不敢接。

崔夫人却将木盒子硬塞进葛歌手里,见她还要放下,便故作生气道:“你若是不收,往后我可不敢再在你这儿住了啊!”

“…那便多谢婶娘了。”葛歌见对方这般,也只得恭敬不如从命,乖乖收下那支浑体通透,从簪柄到头浑然天成雕琢成一支含苞待放的荷花样式的碧玉簪。

见她收下,崔夫人才满意地点点头,继续与葛歌说起赈灾一事:“我这些首饰,估摸着当个五六千两不成问题,再加上银票两万两,应当也够用一阵子的了。”

崔府家眷逃离出京时走得匆忙,崔夫人也只是带了两箱珠宝首饰另加十万两银票,如今一口气捐了这么多,实在也不算少了。

葛歌点头应下:“成,那我明日便到云州城去一趟,您看这银票是直接捐给州府衙门还是咱们自己也办个粥厂每日施粥?”

“一半给衙门,一半咱自己留着罢。”崔夫人想着,自己一家欠了小姑娘这般大的人情,就算是自己拿银子来给小姑娘铺个好名声,能打入云州城的上层圈子,将来能物色个好人家,那也是美事儿一桩。

不知崔夫人心思的葛歌应了声好,又道:“我如今仓库里还有能用的四五千斤粗粮,我也一并捐出去,能帮一点儿是一点儿。”

崔夫人听她这般说,对葛歌又多几分满意,果真是个心善的好孩子。

***

一场鹅毛大雪下了足足一夜,晨起只见整个云州城都变成一片雪白,家家户户屋顶上积了层厚厚的雪。

葛家门口,五辆驴车排成一队,每辆车上都堆满了装着粮食的□□袋。

“我去不过两三日便能回来,家里一切便拜托吴伯您多上心。”因要冒着风雪赶路,今日依旧穿着厚厚斗篷的葛歌脚踩一双鹿皮靴,与吴用边往大门口走边交代到:“瞧着怕是还要下雪,村里要有什么要紧事儿您老先做主也无妨。”

吴用双手交叠与身前,微微佝偻着腰跟在葛歌后边儿,对主子的吩咐也一一应下。

“哥儿(主子)。”站在驴车旁边等的王小茹与明佳还在说着话,见葛歌出来了,便停下话头,三人先后上了驴车,负责驾车的汉子们催驴扬鞭,五辆驴车依次慢慢行驶出了华新村,只留下一道深深的车辙压在路上浅浅积雪处。

云州城内,一场大雪冻死了流民十数人,晨起便忙得跟陀螺一般的知州大人胡宥青愁得不行,虽说如今云州境内没有流民闹事儿,可秋收时又被强征了一波的云州城,如今真是哪哪都穷,他是真拿不出多少银子来安置这几千流民了!

愁得连午膳都吃不下的知州大人正在府衙书房里发愁时,听到外头衙役来报,说有人来捐财物,立时正冠套鞋,一路小跑往前边儿赶去。

胡宥青赶到衙门口时,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后生正站那儿指挥他的人将驴车上的粮食往下搬。

“小公子大义,胡某代云州百姓多谢小公子了!”胡宥青抱着手上去就是一顿感激多谢:“外边儿冷,小公子不妨虽我到屋里坐会儿?”

葛歌朝他抱手见礼后,便随着进了府衙后待客的偏厅。才进去一会儿就有衙役送来热茶水。

胡宥青细细打量了这小后生一番,感慨道:“小公子年岁不大,倒难得有一番善心。”

“晚辈贱名葛歌,不过也是尽我们家的一番薄力,不敢要大人的这声谢。”葛歌说罢,又从怀里掏了一沓银票递到胡宥青面前,沉声道:“这里是一万五千两银票,加上外头有粮食三千斤,棉被二十条,此外,晚辈预备在家中铺子,景阳巷葛家菌铺外设一粥厂,每日施粥一餐,希望能帮到城中百姓些许。”

除崔夫人拿出的两万两银票外,葛歌自己也出了五千两,能帮一点是一点。

胡宥青闻言,自然是连声道谢。胡宥青对这一年间冒头极快的葛家菌铺自然知晓,不过也是直到今日才知晓,原来这大名鼎鼎的葛家菌铺主事者不过十个尚未弱冠的小后生,对这个不知背景的后生不自觉又多了几分敬佩。

再者,有了葛家菌铺捐粮捐钱,胡宥青的燃眉之急可算是解了些许,也寻着好由头去叫城中大商户也一起捐些粮钱,帮着一起渡过难关。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是我昨晚码到十点四十才码出来的,生活不易,咕咕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