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第 80 章

嘉和二十七年九月,南楚州县绿林起义一路北进,已打到江南地界。

国君派出的宦官监军死于日前一场恶战中,国君大怒,势必要将绿林起义的流匪全部赶尽杀绝。

可为着派谁去江南剿匪却成了国都中众朝臣争论的话题。

国君与文臣是一路心思,他们都忌惮崔家军的威势,若此次再派崔家军前往江南剿匪,剿匪顺利,那便是再次坐实崔家军战神美名。

“君上,崔家子崔永濂先前在北疆一战中通敌叛国一事虽无物证,可老臣寻来的人证那也是铁证,崔卓阳狼子野心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切不可再重用崔家军啊!”

御书房中,丞相李宗成跪趴在地,苦口婆心地劝着国君,俨然一副忠臣良相,感人肺腑。却不知他心中多欢喜,巴不得再往崔家身上泼多几盆脏水。

“啪”地一声,上好的汝窑白瓷茶盏应声碎在距离李相只有两步之遥的光洁地面上,国君气得两眼发昏,双手颤抖,恨得几欲咬碎一口牙:“崔卓阳!”

他堂堂一国至高无上的国君,乃是这天下的天子!为何要受制于崔家军这起子武夫手里!

崔卓阳功高震主在先,家眷私自离京在后,桩桩件件都踩在国君的痛脚上。本想将崔家家眷接入宫中软禁,却不想崔家家眷私逃出京,接连派出去几批人却无功而返。最后只查到崔家众人在距离崔卓阳驻守的西南不过五百余里地时便消失不见。

数次下旨要崔家给个说法,西南的崔卓阳却只说并不曾见过家眷,甚至还反咬一口,要国君给他个说法,为何家眷在国都好好的就全都不见了。

国君在西南的爪牙确实没见崔家家眷到西南来,国君再如何生气也无可奈何,只得不断派人出去寻找崔家家眷的踪迹,势要将人捉拿回京。

可再如何生气也无用,崔卓阳忠君爱国的名声在外,他若冒动,只怕是要打草惊蛇。可算是自己劝着自己把怒火压下来的国君,浑浊的两眼中闪过几分决绝,沉声道:“把西北的人调过来一半,另外,李宗成你去安排…”

西北驻军将领伍桓早年想求娶崔家长女,被崔卓阳拒亲后两家还闹得挺难看,两家是多年的不合,把伍桓派到江南,西南若有异动,伍桓那边倒也用得上。

李宗成听完国君的吩咐,沉声应下:“微臣定不负君上所托!”

国君主意打得好,殊不知崔家人对他的防备更早了许多,国君雷霆震怒,下密旨动用他埋在崔卓阳身边的暗棋。

无奈暗棋失算,棋差一招,被已悄悄回到西南的崔永濂提前拔除。又对崔家军内的各方暗棋爪牙进行肃清,斩杀三十余人。

伍桓率领的西北军在江南失利,江南沦陷。绿林起义虽是草莽之辈,竟浩浩荡荡占了大业国土的三分之一去,对当今国君与世道不满的民众纷纷入绿林起义阵营,不过数月,绿林起义队伍人数已达十数万之众。

十月,国都天降异象,初雪提早一月而至,民间物议沸然,皆道天子无德,上苍降凶兆。文官请辞,武将解甲归田,国君暴怒不已,接连斩杀数名官员。

十月底,崔卓阳率崔家军大部奔袭江南,仅半月便平定史称“嘉合南乱”之乱,战神之名在大业国内流传甚广;其子崔永濂在其收复江南时,率剩余不足三成的崔家军,数次击退敌国入侵,最后一役更是乘胜追击,接连攻占敌国百年前侵占去的大业国城池三座,将国界线推回百年前。

因崔家父子奇功至伟,各地隐隐已有鼓吹崔家在,大业不灭的风声流散。

国君下旨,以崔卓阳不听君令,率军私离西南为由,赐死崔卓阳;其子于北疆一战中通敌叛国以至北疆被连破五座城池为由,赐死其子崔永濂。

满朝哗然。

嘉和二十七年十一月,崔卓阳反。

***

因着国都与西南局势紧张,为避免行踪被发现,西南往云州城来的书信并不多,葛歌也只是从吴伯那儿听到些许关于外头如今已爆发战事。

崔永濂虽然已离开华新村,可村中的武学课依旧没落下。先是由吴华哥俩儿顶上,后崔家家眷到后,葛歌与崔夫人那边商量后,借了崔家府兵的护卫长,每日给孩子们教授课程。

此外,为着护卫村中百姓,葛歌冒险在砖窑厂那儿搞了个打铁作坊,负责生产些能用的枪头箭头,作为村中抵御外敌所用。因着原料来源难,葛歌索性连家里的铁犁铁耙等都给他们用了,勉强也能顶些用。

如今菌子作坊那边只留十人保持运转,其余所有人连着村里能干活儿的村民,全都投入了修建防护围墙的大工程来。

华新村并不算大,只有二十几户人家,加上村里如今能干活儿的人不少,崔家人到后不过一月,华新村便垒起了一人高的围墙将村子团团围住,只留南北各一个出口。

“嘭!”

偌大的晒谷场上,左手持弓右手取箭的葛歌瞄准对面约有二十米距离远的箭靶,干脆利落地又放出一箭:“嘭!”

自打七月那事儿发生后,葛歌接连好长一段时日都在噩梦中惊醒,梦到那个被自己一箭射穿脑袋的褐衣汉子死不瞑目的模样。不过她也明白,这个世道并不给自己软弱的机会,你若是不够强悍,下一个死的,很有可能就是自己。

葛歌也知自己的本事,力气虽大,可工夫没多少章法,不过是还有一手箭法还拿得出手,便决心在箭法上下些苦工。如今每日晨起都要在无人的晒谷场上练习射箭半个时辰。

起初村里人还来瞧个新鲜,不过现如今却已是习惯了每日清晨那嘭嘭作响的晒谷场。

“这会子过来,是有何事?”将箭筒里最后一只箭射出去,正中靶心。葛歌才松下那一口憋在心头许久的气,迈着轻松的步子走过去箭靶处拔箭,随意瞥了眼跟过来的赵猫儿。

赵猫儿有些踟蹰地跟在离葛歌不过两三步远处,嘴巴张张合合了好一会儿,才讷讷说出来意:“你、你能不能也给我一把刀呀?”

“你要刀来作甚?”葛歌有些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你们大家都有刀,我也想要!我也能打坏人!”

原来是昨日第一批自制的刀出来后,葛歌给村里所有十五到四十五岁的人都发了一把木柄直把刀,赵猫儿今年不过十岁,刀自然是没他份儿的。

“上回被人拿刀架脖子上的事儿都忘了不成?”把箭矢装回箭筒后,葛歌才解开缠在手上防止手被磨损的细棉布带,道:“如今村中能用的铁都用完了,刀都不够用,哪里有给你的?”

赵猫儿是打定主意要用磨字决的了,葛歌不给,他就缠到她给为止。

葛歌也不管他,随他怎么软磨硬泡,就是没有。两人还在纠缠之时,村里又响起熟悉的铜锣声。

原还是漫不经心模样的葛歌立时表情变了,背着弓箭就往铜锣声传来的方向飞奔过去,赵猫儿也紧随其后。

等二人赶到村北时,近些的村民早已聚集到村口,村口高大的木门紧闭,众村民还在张望着,见小里正赶来,纷纷让开路叫小里正过去。

穿过人群后,葛歌迈开步子上了木梯,爬上比外头围墙高出半人高的哨点,如今华新村在村子东南西北四处都修建了一丈见方大小的瞭望台哨点,大大减轻了巡逻队的巡逻压力。

葛歌顺着崔家护卫手指的方向,果然瞧见了远处还有一里地远之处,一大群少说有上千之众,乌泱泱正往华新村方向过来。

这并不是第一回有流民打从华新村外过,毕竟华新村地理位置原因,但凡是打北边儿过的,十有□□都要打云家集过,而华新村,就在云家集北边儿。

“小里正,这可咋办?”张丰收、李瑞等人都有些不安,他们头先是打退过几波流民,可也没遇着过这么多人的,敌众我寡,若真打起来怕是打不过啊!

葛歌也是面色凝重,看向崔夫人派给自己调遣的崔护卫长与紧张地望着自己的张丰收等人,冷静分配工作:“护卫长,劳烦您带领大家伙准备迎战。丰收哥,你们几个去把村里所有老人小孩儿集合到我家去,交代吴伯,一旦不妥便带人转移,快去快回!”

葛家地方大,也是村子里离得最远的地方,若真要恶战一场,华新村这边怕是胜率不大,最起码给村里老弱妇孺争取个虽然不大,但总比没有好的逃生机会。

“是!”众人得令,纷纷行动起来。

张丰收等人很快便去而复返,还带回了除崔夫人与有孕在身的崔怡岚以外的崔家众子女,个个手持配件,一身劲装。

“此处凶险,诸位…”葛歌是真不敢叫崔永濂的兄弟姐妹来冒险,毕竟她当初既然应承下要收留崔家家眷,若是此时出了点儿什么事,自己可就没脸再见崔永濂了。

崔怡苹右手持剑,左手随意摆了摆,大声应道:“葛里正放心,我们虽不比兄长在西南打小操练,可身为武将世家,三两下工夫总还是有的,定不会给你添乱!”

崔家其余兄弟姐妹个个表情严肃认真,齐齐看向葛歌。

葛歌深吸一口气,道:“有劳诸位,烦请一定要注意自身安全!”说罢自己提着弓箭上了瞭望台。

崔家众子女也不敢大意,或提剑或持弓,全都站在围墙背后,静待葛歌发号施令。

***

“此乃华新村地界,还请诸位速速远离!”那上千不确定身份的人群在距离华新村村口只有不足两百米距离时,只见前方那村子搭得高高的棚子里,一个小后生手持弓箭,拉高嗓门大声冲他们喊。

可奈何对方却是一心要奔华新村来:这些流民许多都是打北边儿逃难而来,可里边儿有四五十人从前是在北疆当土匪的,这一路上路过的村子几乎都被洗劫了,就遇着这么个瞧着就是块肥肉的村子,他们焉有放过之理?

在那数十土匪的带领下,上千流民步步逼近华新村。葛歌见劝退无用,连发三箭均未伤人,第三箭射出后,对方依旧未停。

“就是个连弓都拉不起的黄毛小子,怕啥?”持刀跟在老大身边的几个土匪见葛歌连续三箭都落空,只以为是对方没本事,加之有围墙挡住,看不见华新村里边儿的情形,更是轻敌:“弟兄们冲啊!”

望着近在眼前一切完好的村子,所有人都红了眼!他们不想再饿肚子了!

葛歌见他们还是未能离去,抽出第四支箭,稳稳架在弓上,对准明显为首那满脸横肉的光头汉子,沉声与半蹲着靠在村民们堆砌起来的围墙后边儿掩盖身形的崔家众护卫发号施令:“放箭!”

“咻”地一声,葛歌架在弓上的箭离弦而去,一箭毙命。

崔家护卫也快速站起身来,因脚下垫了平整的大块儿土砖,比一人高的围墙正好高出小半个身位,七名护卫各自架弓,对准持刀之人放箭。

射出第一箭的葛歌见对方倒下后,空出来的右手微颤抖了几下,而后迅速镇定下来,反手取出第二支箭,拉弦、放箭,苦练了数月的箭法越发精进,不过片刻便射出七箭,没有一箭落空。

崔家护卫能护着主子一路从京城躲过追杀到云州来,自然也都是有些真功夫在手里的,同样也都是箭无虚发。

还未冲到村外围墙,对面儿上千号人便已折损五六十人,折损的还都是那些凶悍的山匪强盗。

“不想死的便停下!”箭筒已空的葛歌接过赵猫儿递过来的箭,搭在弓上并不着急瞄准,反而是再次开口劝退距离围墙直线距离只有不过二十几米的流民:“离开!”

前边儿才折损几十号人,更叫后边儿往前冲的人红了眼,哪里还停得下来?眨眼间流民就冲到华新村百姓自己垒起的围墙外。

“上刀!”葛歌见村外的流民疯了一般要往前冲,怒喝一声,站在最前排,手持木柄长刀的华新村村民们全都站上半人高的土砖之上,对着围墙外蜂拥过来的流民刺去,村里自制的刀刃也足够锋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加之还有一道围墙间隔开,一时间竟是华新村百姓占的优势更大些。

站在高台上的葛歌见状,将箭对准手中有刀的人,箭声凌厉破空,而后沉闷地一声入肉声,持刀者应声而倒。

“取箭!”葛歌嗓音清而沉,此时却如爆裂了一般,震得赵猫儿头皮一凛,连忙将才从葛家取过来的一把箭矢捧着递给她。目不斜视的葛歌在哀嚎与呐喊的鼎沸人声中,却格外冷静沉着,放箭速度极快,不过片刻,赵猫儿手里捧着的十支箭便又全部用完。

“弟兄们,拿石头砸站在高台上的人!”站在流民人群中的一个汉子捡了块石头往葛歌所在高台上奋力一掷,指着葛歌所在的方向大声喊:“砸死他!”

顷刻间,大小石块不断飞向葛歌站立的方向,葛歌见状,大声喊到:“小心流石!”众村民闻声,也都尽力闪躲。只是又要躲又要阻止流民闯入,真有些自顾不暇。

葛歌侧身躲过一块巴掌大小的石头,又取了一支箭对准最先喊话那人,又是一箭毙命。

对方人多势众,华新村不过一二百之众,如今已有数人受伤,再这般耗下去,定是不成的。

葛歌几步跳下瞭望台,快步冲到围墙边上,将受伤的李瑞扶下坐在一旁,自己则接过李瑞那沾满鲜血的木柄长刀继续厮杀,见她旁边替上的竟是赵猫儿跟王小虎二人,大声喝道:“你们二人,回去取火油来!”

“是!”王、赵二人见哥儿眼神凌厉,立马大声应是,飞奔着回去将家里存起来的几罐子火油提了就飞奔赶回战场。

受伤的人越来越多,双手因用力过度已痛得有些麻木的葛歌却不敢有一丝松懈,接过赵猫儿提着的那两罐火油,将满是血污的刀递给他:“保护好自己。”而后转身又上了瞭望台。

“嗯!”赵猫儿终于得到了自己心心念念要的刀,以及葛歌对他的信任,用力点头就填上葛歌方才的空位。

王小虎提着的火油罐则交给了崔家众护卫,烧得正旺的火把也快速就位。

方才停了片刻的箭头,如今带着烧得猛烈的火不断从村□□出,如今已是深秋,草木疏黄枯落,见火就着。葛歌这回刻意射了几箭在那枯草丛中,火势一触即发。

攻了许久都没破的村子,人还一个接一个地死,这会子还四处都开始烧起大火来,本就不算多齐整的流民团伙,人心算是彻底散了,有一个往后退的,就连带着一片都往后退。

毕竟饿肚子跟性命相比,还是性命更重要些。

村外流民颓势已现,大势已去,葛歌却不敢松懈,一直持弓在瞭望台站着,直到所有流民绕开华新村向南而去,走到不见踪影,葛歌才算彻底松了这口气,居高临下望着仰着头看自己的众村民:“各巡逻队队长检查自己队员,有负伤的尽快上报。”

“赢了!”众村民见小里正极其难得地露出一丝松快的笑,全都举着自己手里的武器欢呼,欢呼过后疲累与惧怕才涌上心头来,各自在村口寻了地方席地而坐,满脸皆是疲相。

统计伤亡情况的张丰收、许二等人纷纷来报,或多或少都有受伤的,不过幸而没有死亡,还算是个好消息。葛歌闻得此讯,心中才是算大定:“我已打发人去请刘妈妈过来给伤患包扎,那重伤的先别动,腾出一块地方来叫大家伙儿好好歇息。”

吴刘氏很快就背着上回葛歌晕倒那回就置办好的药箱赶过来。

金疮药、止血药粉这些都是葛歌在出现第一起流民意图闯村就置办下的,本想着是有备无患,这会正好全都能用上了。

“小里正!又有人来了!”负责今日守瞭望台的陈明站在高处,透过村外还未完全熄灭的野火浓烟,瞧见远远又来了一群人,立马大声喊到。

才结束一场恶战的华新村村民们,听到陈明这一嗓子,一时间全都头皮发麻,愣愣望向脸上不知何时被擦伤渗出一抹红的小里正。方才的小里正就如同老人们口耳相传的女战神一般,站在高台上光芒四射,带领她们打赢一场艰难的胜战。

村民们看着葛歌,葛歌也同样看着村民们。

看着一脸迷茫不知所措的村民们,葛歌紧咬牙关,登上瞭望台后振臂高呼:“准备迎战!”

这并不是一个她们累或者苦就可以喊停的时候,战争的残酷在于它一旦开始,就会生灵涂炭,不死不休。

众村民听到小里正坚毅而鼓舞人心的高呼声,全都咬着牙拖起疲累的身躯,手握木柄长刀重新站回第一线,随时准备迎战。

“里正叔,你瞧前边儿是咋回事儿?”一群污头蓬面的汉子远远瞧见他们走之前还是一片荒地的地儿如今成了一座村子,外头还着火了,不由得睁大了眼好奇地张嘴问为首同样也是胡子拉碴衣裳破烂的中年汉子。

为首的汉子晒得沧桑极了的脸上满是泥污,一双与葛歌生得一模一样的凤眼疑惑地皱起来看向那村子:“不晓得,好容易回到这儿了,大家伙儿别生事端。”

可等他们走近那村子外一瞧,只瞧见满地都是死人!少说有一二百之众,大部分死于一箭毙命,还有被火活活烧死的,死状格外惨烈。

“!”饶是在战场上死里逃生的一众汉子,也全都震惊了:“这是?”

为首的葛家茂双唇紧抿,刚想走近瞧仔细些,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嗓音冲这边儿大声喊到:“此乃华新村地界,速速离去!”

葛歌瞧着对方也有一二百之众,且大都是成年汉子,一时心也是沉到了谷底,自己这边儿才经历了一场恶战,箭矢只剩不过四五十支,若对方真是要财不要命的,自己怕是真的撑不住了。

见距离村口只有不到一百米远的那群汉子全都一动不动地,葛歌深吸一口气,因未缠有棉布又握弓许久磨出了血泡的左手再一次稳稳地举起弓,右手持箭搭上:“最后警告一次,速速离去!”

“歌儿?是你吗?”站在那群汉子最前面的葛家茂可算听出这是女儿的声音,大声朝对面喊到:“我是爹啊!”

“爹?”听到不远处随风飘来的汉子声音,全身都绷紧了的葛歌与众村民全都疑惑了。众村民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敢说什么,葛里正不是死在战场上了吗?咋这会子听着声音还真有点儿像啊?

望着不远处那并瞧不清容貌的汉子,葛歌有一丝不敢确信地放下自己手里的弓箭,是爹吗?

在葛家茂身亡消息传回村里时,葛歌就用系统检测过,可是小古只能检测到她之前兑换的保命符三次机会都用了,葛家茂的生死它却无法得知。加上那送信的两个军士所言,葛歌便以为葛家茂当真是去了,这会子突然有个人跳出来说是自己父亲,葛歌还真有些恍惚了。

见对方放下了弓箭,葛家茂又往前走了几步:“歌儿!”

父女俩一站在村内高台处,一个站在横尸遍野的村外荒野中,都在确认对方身份。

相比葛歌的镇静,村民们中隐隐已有些沸腾:葛里正活着回来了!是不是意味着她们家的汉子/儿子也活着回来了?!

不过大家伙儿却无一人敢妄动,生怕这其中有诈,全部眼巴巴望着小里正,等着她拿主意。

“…”葛歌舔了下有些发干的双唇,嗓音莫名开始有些哽咽,大声道:“你、你一人往前走来。”

葛家茂依言,一步一步穿过倒在荒野上的尸体,稳稳走到了华新村紧紧封住的大木门外,朝着站在高台上的女儿咧嘴笑了笑:“歌儿,爹回来了。”

虽然村门外的汉子污头蓬面,满脸络腮胡看不清长相,可葛歌这下却是一眼就肯定了对方确实是自己父亲,强忍住已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珠,下令定着村门的村民开门后,葛歌快速跳下瞭望台,便往村口快步跑过去。

双方确定身份后,还隔着近一百米距离的那些葛家茂带回的人也全都快步跑过来,华新村内的村民也放下武器迎了出来。

“爹、娘!”“当家的!”“大哥!”

互相认出对方的村民们与那群以为早就去了的家人们各自抱在一处,个个喜极而泣,为着原以为是生离死别,如今一家团聚的大喜而哭。

“爹!”葛歌素来并不擅表达感情,如今见到葛家茂死而复活,也只是憋着红了眼眶站在他对面,不似旁人抱在一处又哭又笑地。

倒是葛家茂瞧着女儿眼睛红红的,也不顾自己脏不脏,伸手将孩子抱在怀里,摸了摸葛歌有些凌乱的头发:“好孩子,往后有爹在,不怕。”

瞧着村外头满地尸体,加上女儿身上还背着弓箭,方才一开村门,村里人手上都拿着武器时,葛家茂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见女儿头垂得低低的,还隐隐传下细碎的抽泣声,葛家茂慈爱地笑道:“村里大家伙都在,咱们葛里正可不许哭鼻子了。”

“没哭。”葛歌嗓子有些哑哑的,自己悄悄举起手擦干脸上的泪水,才结束与父亲这个长长的拥抱。

哭过后一双飞凤眼更显明亮的葛歌看向葛家茂带回的那些人,好奇道:“这些是?”

“都是爹在战场上的弟兄们。”葛家茂对这明显是新落成的村子也十分好奇:“歌儿你这边是咋回事儿?村里人咋都搬出来了?”

葛歌也瞧见还有不少熟悉的人,尴尬地站在一旁东张西望寻找自己的家人。抿了抿唇才与葛家茂说道:“不是搬村,是分村了,咱们这边所有人家都在这儿了,寻不着家人的,就都还在老村里边儿。”

“…”葛家茂是知道自己女儿的,并不是胡闹的性子,想来这分村也定是有其原因,便朝站在一旁的李二等人说到:“既如此你们也先回去,好容易到家了,有啥事儿等明日再说。”

众汉子在战场上跟着葛家茂出生入死,也是因着葛家茂才躲过一劫,对葛家茂的话自然不无不服的,老村的二十几人看了看华新村那漂亮的青砖瓦房,又看眼葛家茂,最后三三两两往大山里回。

剩下的还有一百来号人,大都是葛家茂当时在战场的弟兄,也有不少是一路上遇着就顺道儿结伴走的,如今葛家茂等人回到家了,那结伴儿走的也不好多留,哗啦啦又走了三四十人,剩下七十余人还无去处,葛歌便叫众村民让道,把这七十余人全都放入村中,暂时在晒谷场四周的阴凉地方坐着。

华新村村门再次关闭,除了要放哨的还在坚守岗位,其余人家全都欢欢笑笑地往家里回,因家人的死而复生给华新村所有村民带来了巨大的喜悦。

跟在女儿身后一路从宽敞的村道走过,看着两边整齐漂亮的青砖瓦房,葛家茂看得两眼都大了:“家家都是青砖瓦房,这得花多少钱啊?”

“不值当多少钱,咱们现在可能挣钱了。”葛歌说出这话时,语气中带着的那点孩子得了好成绩跟父母炫耀骄傲的小语气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倒是葛家茂咧着嘴笑了。

回到葛家,那才叫葛家茂吓得不轻:家里满满当当十几个仆人,一口一个老爷的叫着他;家里光是那第一进的大院子加起来就比自家原先的房子都大…

看得眼花缭乱的葛家茂才进家门,就被女儿叫人架着他去沐浴更衣。葛家茂去梳洗时,葛歌也没闲下来,跑去厨房指挥家里仆人开始干活:“李婶儿你那边起灶煮两大锅粗粮粥,熬得软烂些,林婶儿你带着人和面做几屉馒头,做好了就都送到晒谷场上去。”

又点了一人去王家送口信儿,叫王赵氏帮着烧几桶甘草水送到晒谷场供那七十余人解渴。

“是。”李、林等人齐声应是,便开始张罗饭食。

安排完灶上的事儿,葛歌见葛家茂还未收拾好,与吴用交代了句,自己又往外头去。

先到村里晒谷场转了圈,见那七十余人虽有些人多,也好奇地四处张望,却没有大吵大闹的。见葛歌来了,只知她是葛大哥的孩子,并不知她叫啥名儿的众汉子们只一个个笑得憨憨地与她点点头打招呼。

葛歌见他众人也不闹腾,站在众人面前朗声道:“各位叔伯兄弟暂时在这儿歇着,一会儿村里人会给大家伙儿送来饮食,有啥事儿便与我这家仆说便是。”

指了指跟在自己身后的张牛儿,张牛儿机灵地往前站一步,朝众人点头示意。

葛歌见众人也不说什么,交代张牛儿几句,与众人道别后便往村口去。村口刘妈妈还在那儿帮伤患处理伤口,她得过去瞧瞧。

***

村口处,受了轻伤的村民上完药后,家里人搀扶着就家去了。因着围墙垒得还算结实,拦住了方才那些闯村的流民,大部分受伤的只是被落石砸到,并无大碍,回家揉点药酒便成。

只有五个是被流民的刀砍伤了的,出了不少血,不过伤势都在可控范围内,倒也不算太妨事。

“小里正。”见葛歌来了,坐在地上的五个受伤的村民面色苍白,神志却十分清醒地与葛歌点头打招呼。

葛歌点头应了声,站在一旁安静地等刘妈妈给他们包扎伤口,等刘妈妈包扎完最后一个伤患后,葛歌才开口问道:“刘妈妈,大家伙儿都还好吧?”

“血是流了不少,不过都没伤筋动骨,回去且养着多吃点儿肉补补便无妨。”吴刘氏将用剩的金疮药放回药箱,神色还算松快:“这几日伤口不能沾水,明日我再去给他们换药便是。”

听刘妈妈这般回答,葛歌大大松了口气:“无事就好,辛苦刘妈妈。”

送走吴刘氏后,葛歌才又转过来,蹲下身子与五位受伤的村民视线持平,沉声说到:“各位叔婶儿,你们都是好样儿的,为了保卫咱们村子受伤,我身为里正也不会叫你们白受这罪。您几位每人得抚恤金二两银子,另有猪肉五斤、粳米五斤,这段时日回家好好养伤,无需上工,工钱照算。”

“多谢小里正!”受伤的众人原还觉得自己倒霉得很,不过这会儿得小里正这般宽厚的优待,全都笑咧了嘴,有两个还欢喜过了头扯到胸口的刀伤有点痛,大大地抽了口冷气:“嘶!”

其余守在一旁的伤者家属也都被那俩逗得咧嘴哈哈直乐,可算叫这沉闷的氛围散了不少。

“但这可不是鼓励大家伙儿受伤啊!咱可不兴拿命换银子的。”葛歌也抿着嘴笑完后,又恢复严肃认真的模样交代众人:“且回家好好歇息,抚恤金一会儿就叫人送去,明日起连续五日我叫人给你们五家送肉。”

处理完伤者,再有的问题便是村外那两百多具尸体了。

“在北华山上挖个深坑,再用石灰一起填埋了罢。”经历方才那阵激烈的厮杀,如今葛歌心中已不似第一回杀人那么剧烈的恐惧,与崔护卫长站在村口,望着余烟还未散尽,满是灰烬的荒原上满坑满谷的尸体,葛歌已能做到面上十分淡然。

“是。”崔护卫长也算是第一回跟着葛歌一起并肩作战,他也从未见过哪个女子能做到葛歌这般,能临危不惧,指挥不过只是接受过简单训练的村民击退五倍之众的外敌,比之他们崔家最引以为傲的少将军也是差不离的!

葛歌在村口事务处理得差不多,家里的小厮跑着来通报,说是老爷梳洗好了,如今正要寻主子呢!

“那这边儿就先辛苦护卫长您带弟兄们处理,稍后我再叫人过来帮忙。”葛歌朝崔护卫长点点头,跟着小厮往村里回。

目送葛歌离开后,崔护卫长才鼓了几声掌把在场能用的人都给集合起来:“王好儿你熟悉山里,你带十人往山上去先挖坑…”

众人都被分派到了任务,便各自忙活起来,打扫战场。

***

再说葛家那边,葛家茂梳洗过后,家里灶上备着的朝食也都还热着,吴用单独取了份送到正厅给葛家茂用。

葛家茂带着那一二百号人从北疆一路翻山越岭回来,不同那些打家劫舍的,这一二百号人要么是想逃难,要么是想回家,一路上能讨着口吃的就吃,讨不着那就山上路上能逮着啥吃的就吃啥。

一直到这会子,葛家茂已整整一日半粒米未尽,全靠路上见水就喝饱来顶着,如今这宣和的三合面馒头跟熬得喷香软烂的肉粥摆在面前,闻着那叫一个香!

先呼噜呼噜喝了小半碗肉粥,再抓个大馒头就大口大口往嘴里塞。从小厮去请到葛歌回来前后不过半刻钟,葛家茂已用完那两个大馒头另一大碗肉粥,如今正端着灶上新打过来的粗粮粥慢悠悠地喝着呢。

“回来啦?外头如何了?”葛家茂见女儿回来了,手里的筷子也没停,夹了块酱瓜塞嘴里,熟悉的味道叫他满足得那双生得与葛歌一般无二的眼都眯了起来:“还是家里好啊!”

葛歌坐到葛家茂对面,外头灶上很快又上了新的吃食过来,原来今日清晨葛歌才练完箭,本是要回家用朝食的,不成想还中途先去迎了一战,朝食便拖到了这会儿。

“都安排着了,灶上出笼的馒头已送过去,粗粮粥怕是要再等会儿。”葛歌端起瓷碗,用了两口肉粥,觉得有些腻得难受,又夹了块酱瓜压压,瞧见那肉粥却还是有些吃不下,索性搁下碗,抓了个馒头来吃。

葛家茂满意而欣慰地点点头:“爹不在这段时日,你长大不少。”

“比起爹来我差远了。”在葛歌心里,葛家茂这个里正才是满分里正,能十数年如一日地顾着村里大小事宜,还能叫满村里人人对他都心服口服,就这点,葛歌觉得自己还差得有点远。

父女俩正对面地坐着,葛家也没有食不言的规矩,父女俩便边吃边说,一个说着自己在战场上如何死里逃生的事儿,一个也把为何分村的缘由给交代明白了。

等朝食吃完,已是两刻钟后。

作者有话要说:后半段哥儿家这边的事其实时间是跟前面崔家造反的时间线同步推进的,大概就是哥儿她爹去到西南,跟在树叶子麾下,打赢西南那一仗。解释完毕~

给接档文约了个超级喜欢的封面,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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