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只小说家

太宰治在心里骂着这个打扰他入水自杀的神经病,抬手挥去呛鼻的二手烟。

由于咳嗽导致的视野模糊终于褪去,眼前变得清晰。

视线对焦,他看到一张漂亮到可以用妖异来形容的脸。

眼若桃花,肤如凝脂,两颗位置恰好的痣为他增添了万种风情,就算是浮世绘美人画里的佳人从画里走出来也比不过吧……

就是举止粗鲁,说话口音奇怪了点。

太宰治讨厌粗鲁的人,但不讨厌美人。

一股矛盾的情绪在心里涌动,他状似无意地掏掏耳朵里进的水,随后吐出一截粉红的舌头。

“做不到……”

“话说你是大阪人?”口音好怪。

江野雪真闻言只是将太宰的每寸皮肤都仔仔细细打量一番,思考着把这家伙组装成一条鲜活的肥鱼的工作流程。

转念想到自己这么做既耗时又废力,还没有钱拿。

算了,一条要死不活的鱼做出来也不会有任何观赏性。

然而太宰治在被那双宛如蜂蜜般醇厚的金色瞳眸一寸寸打量时,竟不由产生了一丝不妙的危机感。

他感觉自己变成了砧板上的一条鱼,而对方的眼神像是冰冷锋利的手术刀,在他光滑柔软的鱼腹寻找完美的切割线。

怎么回事?

这种让人想逃却无法抗拒的颤栗感……

这个人的眼神在他看来就是个冷静的疯子,太宰说不清自己是期待还是害怕,这种感觉让他感到十分新奇。

但是下一秒,他就被松开,脖颈失去了束缚。

“?”

“变不成鱼,那你就下去抓。”江野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用力甩竿,直接把人从岸上甩进了河中央。

太宰:“!”

在河里扑腾了两下终于浮上来,就看到江野把鱼竿插进土里半截,拍拍手便走开了。

太宰随着河流漂出了一段距离后,又被饵钩的拉力勾住命运的脖颈,活像一个人形捕鱼机。

没想到对方最后会选择以这种方式报复自己,太宰治在水里咕噜咕噜吐出一堆泡泡,鸢眸盯着江野离去的身影,情绪持续沉淀……

江野暂时没了钓鱼的兴致,百无聊赖地把抽完的烟丢地上,双手揣进裤兜用脚踩灭,再一脚踢开。

“去找乱步玩吧。”

一刻钟后。

“都说了让你直接来我这,不要每次都像只湿漉漉的小狗似的跑到乱步大人身边蹭吃蹭喝。”

江户川乱步坐在椅子上,看着江野将下巴抵在他的办公桌上,纤细的手指这儿摸摸,那儿蹭蹭,吃得嘴角都沾上饼干碎屑。

“你们的活我干不来。”江野蹲累了,索性把桌上的食物扫到一边,一屁股坐在上面。

乱步知道他除了组装机械和写作就没有其他兴趣,有也是心血来潮。

但这不代表江野真的除了这两样别无特长,和对方在警校相识的乱步深谙这一点。

江野那时候是作为非正常移民身份进入的警校,一来他没有名字更没有能证实身份的护照和身份证,二来他是被警校高层从欧洲直接捞回日本的特殊人才。

就这样,一个满口都是异国语言却长着亚洲面孔的人出现在警校里。

江野身体体质测验次次突破常人标准,技术优秀到超越了那时人们的想象,就因为对日语陌生以及古怪的个性而被多数人拿来当成笑柄。

乱步觉得这个世界莫名其妙。

他接近独自在空教室的江野,黑板上写了密密麻麻的日文假名,但江野不曾看过一眼,只专注于研究手中厚厚一沓手写稿。

据说是在莫斯科边境的医院里得到的,并且江野那时其实并不会俄语。

“把每个音节、字符解构,用我脑海里的语言体系进行重组,就能理解并学会。”

这是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江野向他传达的信息。

于是,在其他人眼里同样是怪人的乱步和江野成了朋友。

江户川乱步知道他的名字发音是Eno后,给他起了一个同音的日文名字——江野。

而“雪真”是江野自己选的,他说莫斯科的雪很美。

后来常暗岛出现,江野被一个军医带走,而乱步因揭发了舍监的情史被赶出警校,直到日本战败后的一年才再次见到江野。

那个时候也是,像只灰扑扑的小狗一样找到他,日语也变得奇奇怪怪像是大阪和俄罗斯的混种……

乱步思绪回笼,扯扯江野的衣角,“就做乱步大人的小狗不好吗?”

乱步喜欢和江野相处,也喜欢对方主动依赖他的感觉。

江野原本大喇喇地分开双腿坐在桌子上,闻言将双手撑在腿间,躬下脊背对乱步露出狗狗般的温顺笑容,“汪~”

乱步没得到答案,鼻尖傲娇地哼了一声,但还是伸出手摸向江野柔软顺滑的头发。

rua过好多遍,手感还是那么好。

把江野的头发揉乱,又仔细地帮他梳齐,就好像真的养了一只乖狗勾。

乱步在这件事上显得格外有耐心。

“你留在侦探社,每天都会有小零食吃,不够了与谢野会去买,而且福利高,还可以和你的室友换间大点的房子。”

江野背弯得很低,方便乱步rua他,改为肘部撑在膝盖上双手托着下巴,“可是我还要造反。”

跟鸥外约定好了的。

“那你就不要再来找乱步大人了!哼!”乱步突然提高了音量,手下胡乱揉了一通,随后气呼呼地站起来背对着他。

江野的头发再次变得乱糟糟,歪头看向乱步的背影。

视线慢慢移向窗外,透明洁净的玻璃窗上,四角处正缓慢地凝结出不符合节气的白霜。

“乱步。”

“不要喊乱步大人的名字!”江户川闭着眼仰起头,坚决不动摇。

“乱步乱步!”

“就算你喊一千遍,乱步大人也是不会回心转意的!”

“乱步乱步乱步……”

“江野你到底要说什么?”乱步终于回头,说完不经意打了个喷嚏。

着凉了吗?

抬眼一看,江野雪真正睁大了金色眼眸,惊喜地看着他身后,“乱步,下雪了!”

“!”

乱步猛然回头,才发现刚才的冷意不是错觉。

窗户已经结上一层朦胧白霜,而窗外已经从细碎小雪变成鹅毛大雪,数秒内就在建筑、道路上铺了层薄薄雪霜。

现在还是五月份,这样的极端现象乍一出现,乱步第一反应就是看向江野。

然而江野早已不在原处。

乱步眼睛眯起,绝对是他干的。

江野还沉浸在下雪了的喜悦中,横滨冬天很少下雪,就算下了雪也不够尽兴。

难得看到一场堪比在欧洲见到的大雪,他想也没想就跑了出去。

站在街道边,身边都是惊异于突如其来的极端天气的行人。

江野身上很快沾上雪渍,呼出的气在极寒的条件下化作一团白色的雾,跟雪一般白的脸渐渐浮现淡淡粉色。

他在铺满白雪的地上留下一串脚印,有时在更平整的表面用脚尖在上面写写画画,玩得不亦乐乎。

雪水融化,把他的头发都变得湿淋淋的,一缕缕贴在脸上,像是住在水中的妖精。

玩够了,路过之前钓鱼的河岸,发现一群人围在那讨论着什么。

江野:“?”

走近去看,结果踮起脚也看不到人群中央的情形。

他的鱼竿应该在里面。

江野听人们说着什么“好可怜”、“怎么能这么对待孩子”之类的碎语,伸手扒拉着前面的人。

突破层层障碍后,却看到先前被他丢进河里的少年正红着眼,手里抱的就是他的鱼竿,还有一条鱼。

刚想说把鱼竿还回来,江野就听到对方突然发出既委屈又害怕的一声:“哥哥你终于回来了!你看,我抓到鱼了!”

接着周围的人立刻将视线对准他,指着他语气满是责怪。

“你怎么能把弟弟丢在河里呢?作为哥哥也太失职了吧!”

“而且突然下起大雪,你就不怕弟弟被冻死吗?”

“你就是想害死自己的兄弟吧?心也太狠了!”

“……”

江野歪头:“?”

他看着太宰,视线扫过对方的黑发、鸢眸与精致的脸。

“弟弟?”

太宰:“哥哥!”

“算了算了,你们也不要在这里钓鱼了,赶紧回家去吧,这雪越下越大,真是邪门。”边上的路人见小孩哥哥没有想象那么坏,估摸是个意外,随即转移了话题。

“对对,不管怎样,快带你弟弟回家吧,他看起来很冷。”

太宰的身体确实在微微发抖,嘴角含笑主动上前握住了江野的手,“哥哥,我们回家吧。”

江野平静地瞥了他一眼,抬手撸了一把额前的湿发,随后拿过自己的鱼竿,才带着太宰离开人群。

半路上,雪依然没停。

江野早就没有牵着太宰了,回头发现人已经冻得嘴唇泛白,身体抖得如同筛糠,却还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放在口袋里的鱼也冻得僵硬。

“人在冻死的时候,死相很不好看哦。”江野站在数米远的地方对少年说。

“那你考虑考虑要不要救我?”

“我不会救人。”

江野摸出口袋里的烟盒,却发现里面的烟早被雪水浸湿,根本不能用了。

“啧。”嫌弃地丢掉,回头看了眼太宰。

几秒后,又移开视线在周边停靠的车辆上巡视一番。

太宰看着这个古怪的人忽视掉了自己,大步走向一辆没有熄火的轿车边,抬手敲了敲车窗。

他本来还带着玩味的心就这么坠落,掀不起任何涟漪。

不是早就习惯了么?

他在这样的世界,永远都会是孤身一人。

刚刚只是在玩罢了,只是想测验一下对方的反应。

而且测验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太宰视野模糊起来,他在这样极端的大雪天根本不可能活。

这也是他所期待的结局。

就是死相会不好看。

他又看到江野和车里的人说了什么,顺利得到一根烟,车里的人帮他点了火。

江野满足地吸了一口,扬起流畅的下颌线。

不得不承认,他吸烟的样子也很好看。

然后,吐着烟圈的江野半眯起眼朝他看来。

那是太宰最后看到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