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书房内,只有几盏明烛跳动着,明灭不定。那忽高忽低的火焰正如重云此刻的内心。
他惶惶不安,缓步徘徊在书房内。
“重将军还是坐会吧。”
花尽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走来走去不免有些眼花。
“你…”重云停下了脚步,看向花尽问道:“宰相大人什么时候过来?”
花尽低眉恭敬回道:“奴婢也不知。”
重云看了她一眼,似有犹豫的来回度了几步,可他最终还是走到了书房门前。
花尽看出了他的心思,出声提醒:“大人还是等在这里比较好。”
话音刚落,重云刚伸出去的手就僵在了半空中,他回头看向花尽。
然此时一声轻响,书房的门却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你这是做什么?”子纯一脸讶然的看着门口正伸出手的重云,“你想出去么?”
“不是。”重云尴尬的放下伸在半空中的手,干笑道:“我是想看看宰相大人你回来了没有……”
子纯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直接绕过了重云走到自己的书案后坐下,“你也坐吧。”
重云应声点头,走到了书案右前方的椅子前坐了下来。
看着重云已落座,于是子纯对花尽吩咐:“花尽,你先出去吧。”
得到命令的花尽微微一欠身,举步离开,在离开书房后还不忘带上了房门。
房门被再次关了起来。
子纯这才开口:“信你应该收到了吧?”
重云身子一震,道:“信上所说属实?”
他定定的看着子纯,想从那目光中探出虚实。
子纯却不以为意,他迎上那道灼人的目光,狭长的凤眼中清明一片毫无躲闪之意。
他淡定且从容的回答他:“一切属实。任冰此刻正在全国范围内收兵买马。”
一听及此,重云的心立马沉了下去,他不由的拧紧了拳头,愤恨道:“他竟然这样对待明月!”
“这两个老狐狸…”子纯唇角露出一丝讥笑,“利用明月姬推翻新王,然后再以乱国之名将我处死……”话及此处,子纯悠然的站起身,缓步走到重云身前,盯着重云一字一字的继续说着:“到时候明月姬登上帝位,他们就能顺理成章的以辅政之名包揽政权。等在过个几年……呵呵……”
子纯却没有说下去,他看见了重云眼中的怒火。
那些话、那些字仿佛是一颗颗小钉子,深深的扎入了重云的内心。
咚,沉闷的声音突然响起。
重云怒不可竭,撺紧的手一拳打在扶手上:“他们是把明月当成了傀儡,可恶!”
一直以为任冰是真心对待明月姬的,所以这些年他也就释然了。只要明月过得好,过得幸福,他也就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可是……如今才得知,任冰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你叫他如何能忍!
“你先冷静下来。”子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冷静下来,“好在为时不晚,我们还有时间去阻止他们的阴谋诡计。”
“我绝对不会让他们这样对待明月的!”重云强按下心中怒火,如火般的双眼举目看向眼前的子纯,“你有什么打算。”
他的目光坚决中带着杀伐。
重云明白,子纯定是计划好了才会等到现在才告诉他。
子纯将手拿开,挥开衣袖侧身负手而立,问道:“你现在手中的死灵军还剩下多少?”
重云老实回道:“已剩余不多。”
“不多?”子纯凤目微眯,眉间似有皱起,他疑惑问道:“怎么会?不是还有之前羽夕鸾的一半人马吗?”
“唉!”重云一声轻叹,说道:“宰相大人有所不知,训练死灵军谈何容易。光是训练出一匹就已折损了不少!再加之,先前沙漠海与翼天远、赤河源与翼南振的两场战役都损失不小……”
话及此处,重云不禁想起了翼南振——那个苍老的羽人,在与他共同历经生死的那些日子里,他们彼此间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感。
“你在想什么?”子纯看出重云走神了,问道。
“……”重云一怔,发现自己走了神,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翼南振。”
子纯身形一顿,他转过头深深的看着重云,良久后才说道:“翼南振死了。”
“什么!”重云听后当即从座椅中站了起来,满脸的不可置信,他对上子纯的视线,“怎么会?这才一会功夫啊……!”
没想到,那一别竟成了永别。他还想着过几日与翼南振对饮,谈天说地!
“他是自己服毒自尽的。”子纯回过头,不敢看那道目光。
“不会的。”重云后退半步,跌倒在座椅中,“怎么会这样!”
他还记得,在沙漠中与他度过的每一日,还记得他一路上一直小心呵护着怀里的那样东西。
——那枚羽灵。
“是羽夕鸾对不对!”重云倏然抬头问道,眼中清亮无比。
“是。”子纯神色变得有些黯然,“他去见了羽夕鸾。然后就……”
“呵呵……”重云摇头苦笑,“翼南振一路小心翼翼护着那个铃铛,一路上不管自己的伤势连夜赶路就是为了见她!没想到到头来竟是死在了她手中,真是可笑,真是可悲啊……!”
子纯身子轻轻一颤,他深吸一口气,说道:“你明天去处理他的后事吧……”
“你!”重云将信将疑,疑惑的看向子纯,“你让我去?”
“是。”子纯点头说道,似有一分惆怅:“他应该会高兴,有一个知己送他。”
“……”重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确定的再次问道:“真的?”
“去吧……”子纯看向他,“你今晚就先回去休息吧。等后日再来我这……我有些累了……”
他是真的累了,很累。
重云狐疑的看着子纯,今晚的子纯似乎和平日有些不一样……
“那我先退下了。”
重云起身告退离开。
此时,烛火已烧至一半,红色的烛泪滴落,凌乱的堆砌在烛台上,仿若一滩滩艳红的鲜血从烛台深处流出,辗转蜿蜒而下。
诡异而又妖艳。
空寂的书房内又只余了子纯一人。
一声叹气,轻柔的回响在书房内。子纯无力的走回书案后的座椅中坐下,一手支颐,一手从白色的衣襟中摸出了那枚羽灵,拿在手上反复摩挲。
白色的羽毛,黑色的羽翼……
还有那枚小小的银铃……
铃铛清脆的声音响起在书房内。
窗外明月姣姣当空临照,银白色的月光在窗前洒下一层白霜。
羽夕鸾临窗而立,外面是无尽的沙丘连绵起伏,只有这一方小小的绿洲和几株胡杨林是这片死寂的沙海中唯一的生机。
清澈而静谧的湖水,倒映着明月的风采与光华,宛如一整块天然的明镜,将最完美、最美丽的姿态展现给世人欣赏。
“已经不能回头了……”她将头靠在窗框上,望着下方笼罩在月光下的绿洲,喃喃自言:“是我对不住你……”
今夜,月色很美。沙漠很静难得的没有风暴,就连一丝细小的微风都没有。
“风雨欲来啊……”
一声轻响,床下的机关被人推开了。
羽夕鸾好似没听见般,一直看着窗外夜色,直到那人走近后才徐徐开口:“你来了。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吗?”
“是。”秦天回道:“今日刚收到的消息。”
“是什么?”羽夕鸾看着窗外问道。
秦天道:“是关于人族的。”
羽夕鸾身子一振,忽而转过头问道:“是什么消息?”
秦天回禀:“轩帝死了。”
“轩帝死了?”羽夕鸾一脸诧异,“怎么这么快?”
原本以为向彦亭还得在花三个月至半年的时间才能彻底拿下剑仙城,推翻轩帝。如此一来,是要想办法拖住人族了……不然积羽城……
秦天解释道:“是轩帝自尽的!服的毒药。”
又是服毒……
羽夕鸾只觉得一阵头晕,脚下都有些虚浮了。原本按计划还有翼天行那一队人马可以用来守护积羽城,以防止向彦亭临阵毁约,可没想到却是偏偏翼南振出了意外,从而不得不让翼天行替补赤河源的兵力。如此一来……积羽城危矣!
秦天看出了她的忧虑,连忙补充道:“放心吧。从人族传来的消息说是沙漓极力反对向彦亭此举,力保羽族。”
他……
羽夕鸾不由怔愣,没想到至今他还想着替她守护羽族。
漓,如果我们还能回到从前那该有多好。
她不禁望向窗外。
窗外,月色如霜。月光下的沙漠海褪去了往日的昏黄暗哑之色,如微霜轻撒在沙丘上,似雪一般,像极了惊涛城外的那片白沙滩。
“如此一来,我便放心了。”羽夕鸾对月叹息:谢谢你,让我没了后顾之忧。
“秦天。”羽夕鸾忽然转头唤他,并从衣袖里拿出了一封密信:“你把这封信送出去吧。”
“是。”秦天接过信件,小心的折起放入衣襟内。
“任冰那边有什么动静吗?”羽夕鸾问道。
“这…”正在低头藏信的秦天猛地抬起了头,思索了一翻回道:“任公子目前正在全国各地征集人马。因为现在正处战乱,黄昏国边境流民四起,那些流民听到有吃有住还有钱拿纷纷投靠,就目前看来已有不少人马了。”
“流民?”羽夕鸾不禁皱起了眉头。
那些流民哪怕是在训练个三年五载,也绝不是正统黄昏士兵的对手,更何况重云手中还有死灵军!
“还有更重要的是,子纯也已经得到了消息,现在在和重云商讨对策。”秦天继续说道。
“什么?!”羽夕鸾震惊,几乎站不住脚,“他怎么会知道!”
“刚收到的消息,有人秘密会见了子纯,”秦天忽然放低了声音,说道:“我们接下去该怎么做?”
“怎么做?”羽夕鸾喃喃,脑海中思绪万千。
原本打算趁着黄昏国内部矛盾,再由任冰挑起战事,那安排在黄昏边境的羽族便能一举攻入黄昏城。可……如今子纯却已知晓,并联合了重云,就任冰的那些兵力根本撑不到羽族进入……那只能……
羽夕鸾目光一沉,双眼微眯:“只能做第二个准备了。你见过那个东西吧?”
秦天一怔,不想她有此问,赶忙回道:“见过。而且已备下图纸。”
“很好。”羽夕鸾嘴角翘起,“你去找一个巧匠,我要一模一样的。切记,不能让外人知道!”
“是。”秦天回道:“明日一早我便会让人送出去。”
羽夕鸾点点头:“你先下去吧。我也累了。”
秦天恭身退下,又从那个密道折返离开。
机关落下,羽夕鸾静静的倚在窗前,此时月上中天。
“看来,还要待上几年啊……”月光下,她喃喃自言,眼中是化不开的思念。
积羽城如今又是何种局面?
她突然很想念积羽城,想念那里的羽人,想念所有的一切……
翌日,日出破晓。
重云在收拾了翼南振的后事之后,一个人提着酒坛独自前往了城外的沙丘上。
昨日这里,他们还曾站在一起从沙丘上俯瞰过整个黄昏城。
今日,却成了过眼烟云。
金黄色的胡杨林依旧稀疏的分布在城墙的四周。当阳光照下的时候,它们就会绽放出耀眼的光华,与蓝天白云相辅相成组成一幅绝美的画卷,让人挪不开眼。
这是沙漠中独有的一道风景。
沙丘上,龙纹枪被直直的斜插进了黄沙中,宛如一杆旌旗。
重云就坐在那里,一把捞过身侧的酒坛,猛地灌下一口酒。
酒辛辣的口感在口中化开刺激着味觉,浓郁酒香伴着些许苦涩,正如他的人生。他的一生一直都不遂意,心爱的女子离他远去,唯一可算知心的人也已撒手人寰。
他突然觉得竟是如此的落寞与孤寂。
“翼南振!”重云突然高举起酒坛,“这杯敬你!”
从未想到自己竟会为了一个羽人而伤感,但他不得不佩服翼南振!他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有义气,有胆识。
可这样一个人到头来还是死在了同族手中。
可悲啊。
重云不禁摇头。他将酒坛斜倒而下,坛中美酒顺势而出洋洋洒洒的倒在沙丘上,一时间酒香弥漫充盈在空气里。日出东方,沙漠中的温度也开始逐渐高升。很快的,这些倒出的美酒就尽皆被黄沙饮下,不留下一丝痕迹,仿佛是翼南振的回应——喝下了那些佳酿。
看着那些美酒瞬间就被黄沙所吸收,重云却笑了,笑的那么的苦,那么的涩。
“剩下的敬我自己。”他端起酒坛,仰头凑到嘴边大口喝了起来。
浓烈的酒从坛口纷纷洒落,浇湿了他的领口,激起阵阵酒香。
重云却未曾停下来,直至将坛中美酒一饮而尽。
“哈……”他将酒坛扔向远方,侧过头看着身旁的那把龙纹枪。忽然的,他伸出手用力握住了那杆枪,将它从黄沙中拔起。
飞沙激扬。
龙纹枪被抛上半空,重云反身一圈稳稳的抓住了那杆枪,反手在身后,枪剑朝下。
他目光凌厉,侧过头抬眼看着黄沙纷纷落地。
就在黄沙快要回归沙丘的刹那,他突然斜跨一步□□顺势反挑而出,一道寒光自黄沙中掠过由下至上,激扬起一阵沙尘。漫天沙尘之中,重云不知疲累的继续挥舞着那把龙纹枪,光影纷错,龙吟不绝,仿佛是一条银白色的巨龙卷起一阵又一阵的滚滚黄沙,他在沙石中尽情的宣泄着。
将所有的不满,伤痛,愤恨全部宣泄出来。
从今以后,他,重云也不得不投向子纯。
但是,唯一不变的是他对明月姬的心及护她一世的誓言。
那是从小就在心中默默许下的承诺,永远会铭记于心。
“重云,从今天开始你就负责保卫明月姬的安全。”那时才8岁大的重云就被苍力安排去了明月姬的身边做她的侍卫,负责保护她。
那时的明月姬也不过才5岁。
他们之间的命运就此开始羁绊。
“重云,我要你一生护我。”13岁的明月姬以不容拒绝的姿态命令他,要他一生护她。
“遵命。”重云表面平静的躬身回道。
可明月姬不知,在重云心中那便是生生世世的承诺。
为了明月姬,他不惜远走沙漠海无人区,只为了她。
可如今,他却要投向子纯。
尘土与汗水渐渐遮挡了他的视线,汗水沿着脸颊滑落,□□刺出,完美的收回了手。
“呵呵……”重云艰涩一笑,感叹道:“真是命运弄人啊!”
束发散乱,一身衣衫也被染上了一层沙土。他长身立于沙漠中,宛如一株金色的胡杨树,坚韧与孤傲,在万千红尘中遗世独立。
一声轻叹,他将龙纹枪反背在身后,拂去沾满身的沙尘,重云决定踏步而归。
沙丘之上,一人一枪一行脚印向着黄昏城延伸而去,带着决定与决断。
沙丘之下,一只孤单的酒坛子被遗弃在了沙漠之中,半掩半盖在黄沙中独自等待,看尽人间繁华与落幕。
美酒之所以会成为美酒,享世人赞誉,就是因为经过了道道筛选,千锤百炼后的结果。辛辣的酒就如人的一生,只有先经过了苦难才能品味到苦涩之后的醇香及芬芳,酒会越酿越醇,人,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