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除夕,宫中越发热闹起来。
大年三十那天,一大清早,李妙真就穿着暖融融的冬衣,站在安仁殿的屋檐下看着宫人们制作爆竹。唐代还没有发明火.药,但是用硝石也能制造烟雾和声响。
宫人们提前从归真观砍来了一大捆竹子,然后将硝石装在竹筒里,之后用火点燃就可以了。做完爆竹后她们试了下,果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驱除瘟邪,吉利平安!”薛才人在一旁念念有词。
李妙真期待过年,她想赶快长大,而且过年的时候宫中也会热闹一些。今晚,宫里会有规模宏大的‘大傩’仪式,她早就期待很久了。
“陛下的诏书该下了。”薛才人自言自语。
安仁殿宫门冷清,除了归真观,无人踏访。一阵寒风吹过,宫门微动,薛才人眼前一亮,随即又黯然失色了。
“陛下不记得我了吗?”她凄然道,过了会,又恶狠狠看向李妙真:“虫娘,你耶耶不要你了!你娘也不要你了!”
李妙真心如止水,她知道这种情况下应该赶紧溜:“是的,谢谢才人对我的大恩大德。我去看看小梨。”小梨就是她从马戏班子那里偷来的猞猁,先放在宫里养着。
“……去吧。”看她这样,薛才人也没话说。她踌躇了一会儿,又回寝殿里打扮了一番,出门去探望一下老姐妹常才人。
常才人性情温和,曾经和她同住安仁殿。薛才人虽然没有得到皇帝的诏书,没法去参加宫宴,但是她想了个妙招,到时不如跟在常才人的身后,一道混进去……
踏出宫门,薛才人忽然想到自己空着手去,也没给常才人带什么礼物。她刚想折回来,一眼看到墙角里有什么东西熠熠生辉,临近了一看,是一枚金戒指。
一个金制的、镶嵌着黑石的戒指。
……
小梨最近还有点畏生,尤其是那两只大白鹅仗着自己个头大,总是在它的旁边嘎嘎乱叫。
李妙真让宫人给她整了个窝,不过小梨不肯睡,跑到一个废弃的灯笼里蹲着。李妙真想着这个时代没有狂犬疫苗,决定在不熟之前还是少碰它了。
小动物们住在一个放满杂物的小房间里,李妙真准备给它们换一个地方,她担心薛才人今晚想吃烤鹅。安仁殿虽然不缺这点吃的,可是薛才人的行事素来出人意料……
放眼望去,大概只有归真观里最安全。李妙真考虑清楚后,才带着自己的家当们出门,就听到薛才人近似大喇叭般的叫声。
李妙真站在安仁殿的偏殿旁,隔着院落和一堵宫墙,薛才人的声音从墙的后面飘了过来:“李虫娘!都怪你娘九个月就把你生了出来,得罪了陛下,害得我连宫宴都去不了!”
她猛地皱眉。
“我辛辛苦苦养大你,你这个白眼狼,有娘生没娘养,害得我好苦……”
安仁殿的气氛被薛才人搅得非常奇怪,就连两头鹅都齐刷刷地看向她。殿前的宫人有些紧张,对李妙真道:“才人这是怎么了,一定是中邪了啊!公主可别往心上去。”
这不是中邪,这应该就是薛才人的心里话。
李妙真揣着小手冷静地站在殿前,薛才人在墙外叫骂,看样子她是离开了安仁殿,但不知道是为什么要隔着墙叫骂。紧接着,李家的列祖列宗也被她问候了一遍,就连皇帝陛下年轻的时候逛窑子的往事,都被她喊了出来。
宫人惊呆了:“才人一定是中邪了!公主,现如今——”
话音未落,宫墙外,薛才人的叫骂声被一击耳光声取代。一个沉稳、严肃的中年女声响起:“薛鸾儿,你是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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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仁殿的宫门外,一个头戴莲花冠,身披道袍的中年女道士被众人簇拥着,严厉地看向薛才人。
再看薛才人,此刻早已被几个壮妇摁倒在地上,发鬓凌乱,嘴也被堵住。李妙真跑了过来,见老观主也站在一旁,神情有点焦虑。
见她来了,老观主低声道:“这位是玉真长公主,来,过来!”
李妙真心中也猜出了大概,走过去规规矩矩行了个礼。低头的时候,眼光落到薛才人的身上,只见她眼神涣散,一看就和寻常大不相同。
“长公主,”她仰着头道:“薛才人近日生病了,大家都说她糊涂,您看看能放过她吗?我一定看好她。”
在长公主的面前,她不敢说太才成熟的话,尽力维持一个五六岁小女孩该有的样子,并且表现出小大人的模样。玉真长公主的目光扫来,她无畏地接住目光,天蓝色的眼瞳和长公主对视到了一起。
长公主久久盯着她的异色眼眸。
“那个女人的女儿,”顿了顿,玉真长公主缓缓道:“都这么大了啊。”
老观主正欲说些什么,她摆了摆手,老观主便不敢再言语。她看向薛才人,冷冰冰道:“今日除夕,宫中有庆典,且让薛才人静养数日,就先不要出来了。”
这话一出,算是放过了薛才人的大不敬之罪。老观主很高兴,忙拉着李妙真道谢,谁料长公主又留下四个壮妇,将薛才人严密地看守在安仁殿的偏殿里,任谁都不能靠近。
……
除夕夜出了这么个乱子,整个安仁殿的宫人都恹恹的,全然没了节日的喜庆氛围。
老观主送完玉真长公主,回来一瞧,李妙真还在原先的地方站着,跟薛才人的宫人说话。俩人似乎在比划着什么,然后李妙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你发现了什么,小公主?”
李妙真抬眸看着她,认认真真道:“她说,刚刚薛才人从这里捡起了一枚戒指戴上,就整个人不正常了。观主,你觉不觉得这个戒指有问题啊?”
老观主想了想:“是啊。”
“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她十分笃定地踏入宫门,只不过,守在门口的几个壮妇并不让她靠近,也丝毫不给她一点面子。李妙真只好退回自己的秘密基地,趁着小梨睡觉的功夫,将膳房里那只最大的耗子喊了出来,让它去偷戒指。
忙完这一切,她才总算闲下来,坐着发呆。
过了一会儿,小梨眯起一道眼缝瞧她,半响,才飘出一道细微的、分辨不出雌雄的声音:“你不恨她吗?”
“她没了,我的处境更糟糕。”李妙真轻轻低下头,垂鬓也随之轻轻晃动。宫人常用湖蓝色的绸带给她扎头发,更映衬她眼睛的颜色。
小梨没有出声,李妙真又道:“何况,她说的不是事实吗?因为养我,她失去了很多。你看她有时对我不好,可她曾经在我发热要死的时候,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地照顾我,也曾真心真意地想逗我乐。我很奇怪,她总是一会一个样,就像是两个人分别扮演的一样。”
她托腮沉思,以前历史学的一般,到了大唐很多细节都不知晓。原来原主是因为早产才遭到皇帝厌弃的,皇帝多疑,难道是怀疑她的血脉?
曹野那姬可能是一个异域人,也许皇帝一点也不喜欢她,毕竟她连个位份都没有。整座太极宫里,或许只有老观主能告诉她其中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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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真观众人正在忙着准备正月初一的桃符。
李妙真瞧了一眼,心道等大耗子偷来戒指后,真得找点东西给薛才人辟邪。她踏入正殿,给三清上了一炷香。
老观主看到她,不免多问一句:“薛才人好点了吗?”
她摇头:“还是老样子。”
“可不能让陛下知道。”老观主在宫中待久了,经历的事情也多,忍不住感叹:“当年姜皎,可是死于话多呐。”
姜皎?
李妙真没听过这个名字,顺便在心中记做老姜。老观主便说起了往事,原来这个老姜呢,是皇帝还在当临淄王的时候结交的好朋友,一直陪在他的身边。后来到了开元十年,老姜因为泄露了他和皇帝说的悄悄话,造成了不良的影响,被气急败坏的皇帝贬官流放到外地,结果在流放的路上就死了。
自此后,宫内外人人自危,不敢多说话。
李妙真道:“好熟悉的感觉,昨日那个宫人,和今天的薛才人,不都是把心里话吐露出来了吗?”
老观主见她又眨着眼睛思考,笑了笑,道:“只跟你讲个故事,别想太多,想太多会瘦的,那可就不好看了。”
如今宫中盛行以丰腴为美,李妙真觉得这个时代真好,于是真心实意地点了点头,又道:“观主,你见过曹……我的生母吗?”
“怎么想起问这个?”
李妙真揉了揉眼,老观主还以为她要哭了,赶紧道:“见过,见过,可是个大美人了。咱们的小公主,长大了更美。”
“那耶耶不喜欢她吗?”
老观主语塞,半响,才道:“当然喜欢啊,只不过,人心思变……”
她的眼前浮现出五年前的那一幕。那是个火光滔天的夜晚,整座长安城的天空都被赤红色的火烧云覆盖,一个赤发蓝眸的女人站在兴庆宫的屋脊上,一把剑倒插入她的心脏,剑尖滴着鲜血,她发出凄厉的长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