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十一月中旬,京城的寒风仿佛长了钩子,出行在外稍单薄了些,冷意就能撕扯进皮肉钻进骨头里。
安王府中,一处园子里围簇着众多仆妇。正中站着的是王妃身边的大嬷嬷,此刻裹着厚厚一层棉衣,嘴巴利利索索。
“小葵,良居院去收拾收拾,世子回来了!”
“连生,你去吩咐好厨房烧水,煮些好克化的粥羹。”
“点心也要备好,陈太医马上过府了,世子这会受了伤,可不得怠慢!”
被指唤的下人们纷纷散开后,一边良居院的奶娘双手揣进袖中,显然和发话的嬷嬷关系亲近,开口问道:“听闻这回世子带了位姑娘回来?”
大嬷嬷叹了口气,想到先行回来递消息的小厮说世子与那姑娘眉眼官司可深着。
“等王妃娘娘带着世子回来再说吧,世子妃呢?还是不肯出来?”
说到这个,奶娘撇了撇嘴,“整日在房里摔砸东西,也亏得王妃懒得计较,那昨儿砸碎的缠枝花瓶可是皇上赏赐的。”
“那可不行,万一追究起来你也逃不了责难,晚些我去给娘娘传个话。”
说着聊起了其他的话题,没过多久,府门口一阵嘈杂,两人对视一眼,匆匆前去迎接了。
奶娘毕竟看着世子长大,一见面第一点就去打量秦屿的伤口。嬷嬷则不动声色看着后面下来的李昌仪。
只见她一身素兰襦裙,外穿小袄绣着精致的幽兰,乍一看上去温淡娴静,实际上处处透着小心思。
那掐紧的腰肢,泛着光华的浅淡蔻丹,和眼尾刻意抹上去的一点胭脂,恰如其分地凸显出她的美貌却又不喧宾夺主。
是个心思深的,嬷嬷一眼便悄悄下了定论。
李昌仪的心中此刻却不是旁人看到的那样沉静。
她穿书以前是个家境普通的追星女孩,第一次穿书后也是皇宫浣衣局里最卑微的宫女,重生在李昌仪这个身份上,过的也是不温不火的小富生活。
王府毕竟是皇亲,单单是门槛都是用了最最顶尖的沉香木,比她家的高了许多。
进了府门,错落有致的亭廊园楼,板正中透露着精致的东西对称的格局,高耸飞翘的檐角。
富贵奢华、权势赫赫的高门生活是她一直为之奋斗的终极目标啊!
她心中激动紧张,呼吸不由地微微急促,尽管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小家子气。
但这副模样在见识了各种大场面的安王妃来看,实在是欲盖弥彰。
将秦屿送进了他的良居院后,安王妃秉承着对儿子救命恩人的感谢,坐在上方神色端庄,话语温柔,“近日来,多亏了姑娘照顾屿儿,现在屿儿回到王府,便不敢耽搁姑娘的行程了。”
又问:“不知姑娘家在何处?姑娘有何需要的,但凡开口,本宫定会多加报答。”
李昌仪深吸一口气,与安王妃对视。这是她在现代学过的,与人交谈时应当和对方保持眼神交流,这样会更显得态度真诚。
她谨慎开口:“早时不知世子身份,本就是我僭越了。况且家中父母在我幼时就教导我,知恩不图报。”
“哦?”王妃唇角提起,似乎带着笑意,“令尊真是明事理知大义,不过我王府却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小人,姑娘不必推脱。”
李昌仪于是讲起自己的家世:“我本家姓李,父亲是南杭下属易县的县令。不久前南杭水灾,长辈意外……”
说到这里她低头擦了擦眼睛,“家中只剩我一人,便来投奔京城的舅舅。”
“天可怜见的,”安王妃语气同情,“不知姑娘舅家是哪位大人?”
“正是工部侍郎吴膺。”
听到这里安王妃倒是正眼看了一眼低头黯然的李昌仪,她稍微挺直了身躯,声音更加柔和了。
“既如此,本宫便派人护送你至吴侍郎府中。若有为难之处,只需来安王府,本宫定会护你。”
说完她顿了顿,“王府稍后派送谢礼——本宫知道李姑娘性情正直,只盼着姑娘能让本宫替屿儿尽一尽恩情。”
李昌仪目标自然远不止区区恩情,因此和王府保持来往才是最划算的,她寻思着怎么样才能让自己得到实际的好处但又不至于让王妃觉得她狮子大张口。
片刻后,她淡淡一笑:“王妃拳拳之心,臣女岂能阻拦。只是父亲常常叮嘱我不能挟恩图报,既如此,不怕王妃笑话,臣女来时将银钱都给世子治伤,不如谢礼就百两银吧。”
王妃神色未变,点了点头,照她的说话给了银钱又派人送她出府,临走前万分叹慰:“李姑娘若是有了难处,千万要告诉本宫。本就微薄的谢礼,实在让本宫内疚。”
寒风瑟瑟中,一行人往吴侍郎府中过去。
回到院子里,安王妃挥走下人后冷笑一声,跟过来的大嬷嬷连忙上去端着她的手,“娘娘也看出来了?”
“这个李姑娘,太过自以为是。”
与王妃回话,直视王妃是为不敬。屡次拒绝她的答谢,最后装成勉强的模样收了一百两银子,分明就在羞辱安王府。等到哪天传出去了,外人莫不要都笑话王府小气计较?
为了堵住可能有的隐患,她堂堂王妃就必须要多加关照她,否则今日情景传出去了,王府名声可就尽毁了,真是心机深沉。
“那娘娘为何还要待她亲近?”就算那位姑娘打着小算盘,但安王妃自然可以大张旗鼓把丰盛的谢礼送过去,再派人暗示几句,也不失为是个顶好的解决办法。
大嬷嬷不懂的事情,安王妃却知道。
安王府日益没落,又不讨太子欢心,如若皇上有二子也就罢了,偏偏只有这么一个太子,往后太子登记,安王府必定受到冷落。
这次南杭水患,文国公的大公子钦差身份被夺职,安王府原先伸手去南杭的计划断了一臂。
而工部管治水利,工部侍郎虽然官职不算大,但也不可或缺,正好不容易引起太子的注意。到时与吴侍郎交好,正巧能合上这最后一环。
安王妃苦恼地挥挥手,“派个眼线盯着李昌仪。另,王爷回来后,和他说本宫有要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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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东宫太子面前正放着密信。
安王府仅凭上次私吞粮饷,还不足以让皇帝大怒。失望是一点一点积累的,他要做的是给安王的罪行积累成患后放上最后一根稻草。
殿中炉香悠悠,秦启宸坐在书桌后,翻看密信。不久后,外面传来禀告,太子点头后,一名男子走了进来。
他是去年中榜的状元郎赵凭,虽在翰林院不高不低地任职,实际上早已经是太子的幕僚。
进来后,赵凭直奔主题:“安王府与吴侍郎似乎有了来往,需要阻止吗?”
“不必。”太子声线平直,与外界所传的暴戾形象分外不符,不过越不符,皇上才会越愧疚,“设法让傅凌和吴侍郎的长子接触。”
这是让刚刚断了财路的文国公又拉一根救命稻草,赵凭蹙眉,“既如此,为何还要拦下傅凌?”
太子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对上赵凭的时候他好像从里面看到了一丝鄙视的意思。
赵凭冷不丁一激灵。突然想到,如若这次主事的人被太子临时换下傅凌,变成太子一系,事后查出安王与文国公贪贿,便更能取得皇上信任。
同时也会让皇上更加气愤,毕竟太子都已经为了防止文国公从中贪银而换成自己的亲信了,文国公等还敢伸手,就说明他们藐视太子,同时也是藐视将朝政交付给太子的皇帝。
至于会不会担心太子因此被责难办事不利,那完全就是小事一桩了。
他想到这一点,没忍住挠了挠后脑,“是微臣愚钝了。”
虽然他自恃聪慧谨慎,但每每都要被太子打击一番,时间久了,赵凭对太子的印象从简单的忠心变成了极度的敬仰。
只是没过多久,禄公公进来跪在他旁边对着前面的太子殿下开口:“殿下,傅姑娘今日似乎心情不太好,百合酥一块也没碰。”
百合酥是傅莞最爱吃的糕点。
太子一阵风似的出了门。
赵凭脑门顶着问号怔怔看向禄公公,“这傅姑娘是何人?太子要杀她吗?”
禄公公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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莞尔是来月信了,昨日吹着风匆匆忙忙去了一趟城外,还为了哄太子,跟着他一块骑马回城。
太子是哄好了,可她的肚子却抗议了。一早晨就坠坠得疼,小腹像是有数十把刀子狠狠撕刮,痛得她手脚无力头晕脑胀。
傅夫人心疼她,让人做了五六个汤婆子放在被褥里,可这并不能彻底解决,差点儿就要喊大夫过来了。
午膳用了没多少,莞尔蔫嗒嗒躺回了床上。
她是想用灵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因为这是傅莞的身体,并不能起什么作用。
倒是能牵出灵魂,可这不是傅夫人一直陪在一边。她虽和傅夫人不太熟,也不能真把她看做自己的母亲,但也不想在她面前晕死过去,平白惹人担忧。
于是等她假装睡熟过去,傅夫人终于离开后,她迫不及待出了躯壳。
因为事先和丫鬟们说了晚膳之前不要进来,所以她轻飘飘化成一只小雀。
飞啊飞,飞到秦屿的房里。
她虚幻的人形坐在床前的小桌边,打量睡着的秦屿。他受伤不轻,常常处在昏睡当中,眉头微蹙,大概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和家室。
内有一个新婚的世子妃,外有一个许过诺言的傅莞,身边有个灵魂杂质多得要命的李昌仪,看来海王也不好混,更别说看起来还有一点良心的海王。
莞尔手指轻点,灵力进入他的脑海。
等恢复记忆了,她的戏才好唱啊。莞尔满意地点点头,又找到了安王,给他下了一道暗示。
莞尔和只勤快的小蜜蜂一样飞来飞去,等到回了自己的院子,到了门口就看见她的房门外浩浩荡荡跪了一地的丫鬟仆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