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 28 章

十一月的长春,迎来了料峭寒冬的第一场雪,□□一早就打开院门,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浅淡的白,清晨的寒风迎面扑来,让他情不自禁地搓了搓鼻子。

院门刚打开,只见外面停着的黑色奥迪车灯也跟着亮了一下,这一幕让□□有种熟悉感,果然下一秒,奥迪车上下来一个人。

不像是本地人,因为这么冷的天,他只穿了一件看起来不薄不厚的西装,男人带着银边眼睛,一身黑色西装,凛立在寒风里。

□□看到陆执寅后,下意识地眯起了眼,随后发出一种叹息似的语气。

“你怎么又来了?”

陆执寅上前走了两步,迎着冷风,面颊很快就被吹红了。

“李法官,我是陆昌明的儿子,陆执寅。”

看见陆执寅,□□心里头直叹气,从五年前开始,几乎每一年这个叫陆执寅都会来找他。

李法官:“我知道。”

陆执寅像以往一样:“您还记得陆昌明吗?”

李法官在退休之前是个刑庭的法官,他从二十多岁开始当法官,一直到六十岁退休,审判过的法人成千上万,这里面有穷凶极恶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的杀人犯,也有因为证据不足而被无罪释放的嫌疑犯,但是谁都没有陆昌明这个案子给他的印象深刻。

原因无他,实在是陆执寅给他的印象太过于深刻。

陆执寅在距离三四米的地方站定,然后静静地看着□□。

寒风中,□□布满皱纹的眼神渐渐涣散,回忆起他第一次见到陆执寅的时候。

那时的陆执寅刚刚大学毕业,性格要比现在冲动许多,他像所有年轻的法学生一样,心里秉持着着正义,认为□□是枉法裁判。

开庭那天,陆执寅去了,不得不说作为一个法学生,他有很强的理论功底,作为家属的最后陈述时,陆执寅的发言甚至比他聘请的辩护人还要好。

但这些都没有改变最后的结局,作为罪行的主犯,陆昌明难逃法律制裁。

但陆执寅却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

这么多年,每一次在寒风中的等待,已经将陆执寅内心的执着慢慢吹淡了很多,就在他以为这次要跟以往一样吃闭门羹时,没想到□□却突然往旁边侧身,他转头重新打开大门。

“进来吧。”

陆执寅的手脚冻得有些不听使唤,他僵硬着往里走,面上被吹得已经没什么知觉。

□□今年春天刚退休,现在赋闲在家,平日里带带孙子,看看法制日报,偶尔也会跟老朋友出去聚聚餐。

北方的屋子里的开着暖气,老式的电暖片发出轻微的咕嘟声,陈设的家具有些老旧,□□拉出一盏比客厅老式电视还旧的差距,像接待远方客人一样,弯腰给他泡茶。

“你年年过来,今年第几年了?”茶水落入杯底,音色清亮。

“第六年。”

“一晃六年都过去了,那个问题真的对你很重要吗?”

这几年,每一次陆执寅过来都会问同样一个问题,有关那份证言的。

当初陆昌明案子里,有一个至关重要的证人证言,□□记得当时陆执寅千辛万苦说服证人出庭作证,可真到了开庭那天,证人却没有来,只出具了一份书面证言,将证词提交上来。

因为按照当初的法律规定,刑事辩护的有些至关重要的证人证言必须出庭的方式作证,结果证人没来,也就导致那份证言的效力,没有陆执寅最后期待的那么高。

陆执寅握着茶杯,手指因为用力,泛出青白。

“重要。”

李昌明摇摇头,“过去的事情永远都只是过去,无论什么都不会比现在重要。”

“你知道,作为一个法律人,讲事实摆证据,永远都不谈如果的事情。”

“你问我的那个问题,如果当初你要求出庭的证人能够顺利作证,是否会对你父亲的判决有影响,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时隔六年,当初法庭上的审判过程已经无法重新演练,即使你提供的证人,最后做出了对你父亲有利的证言,但你能保证,证人能经得住检察官的发问,不会做出自相矛盾的证言吗?”

作为一个律师,陆执寅当然明白这些道理。

但有些事情,当成为心结时,过程已经变得没那么重要,重要的只有那一个结果。

只有那一个结果。

“我父亲.....他在入狱的第二年因病去世了。”陆执寅轻声地说着。

这么多年过去,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会定期来这里看看他。

陆昌明在生病的那段日子里,留下一封遗书,上面写着,如果他死了,不要告诉陆执寅的母亲,就让她以为自己一直在狱中,哪怕是无期徒刑,永远出不来也好。

“他就葬在距离他服刑监狱不远的墓地里。”

“因为愧疚,因为觉得回去之后会使家人脸面无光。”

“最后他选择葬在一个没有人知道他的地方。”

陆执寅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这些,他用这些话去敲钝磨砺自己的心。

因为当初那个临时不出庭作证的证人不是别人。

是苏曼的父亲。

到后来,陆执寅执着的追寻着答案,近乎魔怔。

他一进分不清,到底是想证明他父亲罪不至此,还是想给自己心底的执念,找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

李法官听完他的话,嘴唇蠕动着,久久没有出声。

他仿佛从那一刻明白了陆执寅这么锲而不舍的追问是因为什么。

成想他自己也是为人子女为人父母的,如果他面临同样的问题,恐怕到死都会想知道一个真相后果。

□□知道自己作为一个退休的法官,从他的职业素养来说,并不应当跟陆执寅做这些无畏的假设。

“虽然我已经脱下了那身法袍,但是我依旧不能对你评述过多当年的案子。”

听到这句话,陆执寅似乎一点都不以为,毕竟已经被拒绝这多年,似乎已经不差这一年了。

他正要起身,却听里李法官又开口道。

“但如今的我已经退休了。”

“而你的父亲也已经去世,你是个孝顺的孩子,我秉持着对你父亲的尊重也好,或是对当年的案子对你父亲有个交代也罢。”

“所以现在,你问的那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你。”

陆执寅的心蓦然的一尽,多年的执着,就在此一瞬,就能窥得结果。

不知处于什么原因,陆执寅竟然有些颤巍的不敢开口。

似乎是看出他的犹豫,□□反问他。

“如果最后的答案,不是你想要,你怎么办?”

会怎么办?

陆执寅想,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苏家的人。

但一想起苏曼来,陆执寅的心又有种说不出的苦涩,就好像原本就血淋漓的心口,又被人转着刀柄,扎了一刀似的。

一时居然分不清,到底是哪个更痛。

见他面露出的痛苦之色,□□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

“如果当年,你提供的证人能够出庭作证,并且作证的内容同他提供的书面证言内容一致的话。”

陆执寅的眼睛,紧紧地盯着。

“你父亲主犯的身份并不会有任何改变,刑期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那份证人证言,达不到洗脱你父亲罪行的作用。”

在亲口听到结果的那一瞬间,陆执寅似乎心里早已有了准备。

只不过□□的话,在他已有的结果上盖了一个章。

“我知道了。”

陆执寅只觉得浑身轻飘的厉害。

也终于承认,他父亲是有罪的。

“当年你父亲的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充分,检察官审查起诉材料中的证据链也十分完整,那份证人证言只能说明,你父亲当时并没有犯罪动机和故意,你是学法律的,更是法学高材生,你应该知道主观故意和犯罪动机,仅仅是一种犯罪心理的推定,以你父亲当初挪用的巨大数额来看,很难判断你父亲没有非法占有的目的,更何况后来补充侦查材料里显示,你父亲的挪用的这笔款项,除去存放在单位小金库账户里的数额外,还有一部分流于你母亲账户,而这笔钱的去向,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主要用于你母亲的日常开销和奢侈品。”

陆执寅点点头,眉宇间的压抑着的浓愁,渐渐散去。

“我明白。”

□□:“更直白一些说,或许你母亲,就是你父亲的犯罪动机。”

□□的这句话,在当年的判决文书里并没有显示出来,作为一个法官,他不可能将一个男人的犯罪动机归责于他的妻子,即使真相就是如此。

尤其是当着陆执寅的面。

陆执寅不禁想起以前的三口之家。

陆母是个非常洋气时髦的女人,她跟陆昌明的相识相遇,就像是小说里写的那样,富家女爱上穷小子的故事,穷小子宠爱她几乎没有任何底线,甚至为了她不惜以身试法,挪用公款。

“她......这些年开始信佛了。”

□□尤还记得法庭上,坐在被告席上那个精致洋气的女人,一时有点想象不出来,她信佛会是什么样子。

茶凉了,□□正准备再给他倒一杯。

陆执寅站起来,轻声道谢,“不用,我这就回去了。”

□□留他是个早饭。

陆执寅,“不了。”

□□表示理解,“也是,这个地方是你的伤心地,恐怕你以后再也不想来了。”

陆指引没直面回答,反而说,“还会来,只不过下次不会是一个人了。”

陆执寅的年纪跟□□的儿子差不多大,聊了这么久,忍不住打趣,“有女朋友了?”

陆执寅轻笑了一声,“快了。”

临走时,□□送他到门口。

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问:“你现在做什么,还是当检察官吗?”

陆执寅回答,“不是,律师。”

**

一直到第三天,陆执寅都没回来,办公室里没有了往日来来往往的人影,大家都寂寞无声地坐在工位上。

然而,聊天群里却热火朝天。

孟长鹤:【老大不在的第三天,想他想他想他。】

赵楠:【你在小群里嚎什么嚎,有本事,你去大群里@他呀。】

孟长鹤:【凭什么我去,你跟苏曼不也天天说老大什么时候回来吗?】

苏曼又替沈樱打了一上午的材料,这会儿刚空出时间,喝了水。

【我一上午打印了五百多张纸,打印室的机子都被我报修了一台。】

对面两人给她回复了一句了不起!

孟长鹤:【老大这两天怎么回事了,什么动静都没有,我们还是他亲生的吗,别等他一回来,我们已经被别人收归麾下了。】

赵楠:【放心吧,沈樱那个女魔头,要谁都不会要你的。】

孟长鹤:【那可不一定,说不定她到时候组团队,要的第一个就是我。】

赵楠呵呵了两声:【凭什么?凭你不想努力了吗?求包养。】

孟长鹤:【赵楠,你无情!】

三人空着时间悄悄摸鱼,聊着聊着,孟长鹤又开始出馊主意。

孟长鹤:【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老板对我们不闻不问,咱们三个可以主动出击呀!】

【让老板感受一下,我们对他炙热的思念!】

赵楠:【怎么个炙热法子!】

孟长鹤:【咱们待会儿去大群里接龙,我说老板不在的第一天想他想他想他。】

【你们两分别接第二天和第三天!】

赵楠:【如此优秀的马屁,准!】

孟长鹤开始@苏曼:【待会儿你也过来一起,我再拉着群里其他人一起。】

苏曼这边刚应下,那边就接到了林月珑的电话,她是过来办撤诉手续的。

苏曼见前面的孟长鹤发了一条,于是为了不耽误接待林月珑,于是顺手编辑了一条发了过去。

【老板不在的第二天,想他想他想他。】

发完,便放下手机,去前台那里接林月珑。

走到前台没看到人,四周望了眼,结果在休息区的一个角落里看到了林月珑。

只见她包的严严实实,连露出外面的眼睛,都带着墨镜。

苏曼见她神色惶恐的样子,隐隐约约感觉有点不对劲。

为了不吓到她,苏曼隔着老远就叫她名字,“林月珑——”

虽然隔着这么远,但显然,对方还是被吓了一跳。

“苏曼。”她缓缓转身,看到相熟的人时,才稍稍缓和一些。

苏曼带着她,“跟我过来,我带你去办手续。”

然后林月珑却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有一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苏曼在她身旁坐下,“怎们了?”

林月珑环顾了四周,见没有人,于是将手机打开,点开相册里的一张图片。

“今天早上,我又收到了这个,不过这次不是快递,而是直接摆放在我的车窗上。”

苏曼视线落在照片上,这次脸色没在能崩住,霎时也变得有些白,不过作为律师,她不可能做出任何惶恐的表情,否则会失去委托人的信任。

她缓了口气,看着车窗上那只血淋淋的小白鼠,语气正常道,“有没有监控?”

林月珑摇头:“昨天我去郊区的一座老房子取景拍摄,车就随意地停在了路边,那里没有监控。”

“等到我看到的这只老鼠时,天已经黑透了,四周也没有人。”

“我真的好害怕呀。”

“苏曼,你能不能帮帮我。”

见林月珑有些情绪失控的样子,苏曼轻轻地安抚着她,“你先来我办公室,喝杯咖啡,慢慢说。”

回到办公室,苏曼给她倒了杯咖啡。

“谢谢。”

联想起她上次在林月珑车前拍摄到的鬼鬼祟祟的男人,她忍不住问:“你有没有得罪过过什么人?”

林月珑想了想,然后摇头。

苏曼:“我上次听你助理说,你年初刚从原来一家大设计公司跳槽,后来自己成了工作室是吗?”

“嗯。”林月珑似乎有些惊讶她会问起这个,随之表情有些不自然地点点头。

“方便问一下,你为什么从那家公司跳槽出来吗?”

林月珑表情纠结,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她手指无规律的搅拌着咖啡,最后还是说了句。

“我能不说吗?”

苏曼知道她可能不信任自己,于是爽快道,“可以,你是陆律师的客户,或者等陆律师回来之后,你可以跟他说一下这件事。”

林月珑咬着嘴唇,“苏律师不是我不信任你,因为你问的这件事,可能涉及到另一个案子。”

苏曼不解:“嗯?什么案子?”

林月珑回答道:“我的离婚案。”

**

送走林曼珑,苏曼对她说的另一个案子变得格外好奇。

谁曾想,好好的一个侵权案,会跟林月珑的另一个离婚案有关系呢。

刚才林月珑大致跟她沟通了一下,她的离婚案一审法院没有判决离婚,所以她现在是等六个月之后,再次起诉,从法律上讲她跟她前夫还是法律婚姻关系,但是从事实上看,他们已经分居,林月珑也从两人开的公司里离职。

离婚的原因无非是,林月珑的作为知名设计师,跟他丈夫知名设计经纪的野心不符合,据说两人算是和平分手。

具体的案子,得等到陆执寅回来,她拿到卷宗才能知道。

原来的准备的手续已经作废,苏曼拿着文书去打印室的碎纸机粉碎。

间隙时,她突然想起自己在微信群里发的话来,想看看陆执寅有没有什么回复。

结果还没等对话框点开,最先看到的是:

赵楠撤回一条信息。

孟长鹤撤回一条信息。

唯独她那条。

【老板离开的第二天,想他想他想他】

如同鹤立鸡群般的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