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野逸醒来的时候是下午,太阳已渐西沉,暖色的光亮带着一点凉意自窗角倾泻。
他睁开沉得发涩的双眼,望着光秃秃的木质吊顶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太累了。
这一觉睡得太过疲惫,四肢又麻又僵,好似溺入水中又好像滚过火海,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全身都渗着凉凉的虚汗。
梦里交错凌乱的画面仿佛还在眼前。
他甩了甩头,无意间牵动住手臂,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正被谁紧紧握着。
是慧净。
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在欲要发出音节时,终于想起了昏倒前的情景。
好像是,靠在了谁身上。
女孩慌张的神情还模糊可见,闭上眼的最后时刻,他清楚地听到她说了句“怎么办”,音调破碎,好像比停电迷路那天还要慌上几分。
吓坏了吧。
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谁能想到一颗小小的芒果,就让他倒下了呢。
想到这里,他突然又有点作弄似的得意,但转头一想,好像吃亏受罪的还是自己,于是因报复感而浮起的那丝得逞的小心思瞬间烟消云散。
慧净正坐在床前的蒲团上闭着眼打坐,感觉到掌心微动,便悄悄睁开眼睛。
结果看到师兄正睁着眼望着天花板放空。
慧净双眼立刻涌出一大泡眼泪,把手里的念珠叠成三圈,恭恭敬敬放在桌子上之后,才哒哒哒跑过去,一下扑在祁野逸身上。
“呜呜呜师兄,你终于醒了……慧净、慧净为你诵了一下午《地藏经》,你终于醒了呜呜呜……”
“慧净还以为,咳……以为再也见不到师兄了……”
祁野逸觉着这话似乎有点耳熟,可一时间头脑混沌又想不起来,只默默拍他后背,待慧净喘匀了气儿才摸了一把他光秃秃的大脑壳儿,开口却是:
“那女孩呢?”
女孩儿?
慧净挠了挠自个儿光滑的额头,神色一度有些茫然。然而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师兄这是在说那个给其他小沙弥画大头贴的卷卷头女孩儿。
一双黄豆眼瞬间燃烧起熊熊烈火。
他就说师兄是喜欢卷卷头姐姐的吧!
果然没错!
可为什么师兄早晨的时候举止怪异,丢下人家就跑啊?
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欲擒故纵”?
唔,原来师兄也是个心口不一的人嘛。
想到这里,慧净双手合十低眉垂眼,先替师兄郑重地道了声“阿弥陀佛”,刚想继续,却听门外突然传来细微声响。
木门被轻轻推开,一位六十上下的老僧走了进来。
老僧一身黄色僧袍,精神矍铄,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见祁野逸醒来,倒也不甚惊奇,只转身嘱咐慧净将晚斋端进来。
慧净这才想起自己的另一个使命,哒哒哒又是出了僧舍。
祁野逸听着慧净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屋里重新安静下来。
他沉默了一会,终是恭恭敬敬道了声:师父。
从山上下来是下午六点半,躺了一下午之后,不知道是药效上来了还是补了觉的缘故,脖子和唇周的疹子已经消散不少。
祁野逸沿着山道走了一会儿,暮色四合,太阳遥遥垂于西侧,紫红色的晚霞整片铺在海面上,偶尔卷起几只灰色的海鸥。
这样的闲散时光对于他而言其实少之又少,因此他只推着车子,并没有骑,一路上走走停停,等回到客栈小院时天色已经黑透。
院门敞开,前厅与院中连接处的台阶上孤零零竖着一把钓鱼凳。
祁野逸推着自行车,前脚才越过院门槛,一个黑影便从右侧花圃方向蹿了出来。
他下意识往后退,手一滑,自行车前把瞬间失去控制,歪歪扭扭就要朝着那人方向撞过去。
砰。
一声闷响。
自行车倒地。
与此同时,女孩急急叫出声。
“哎呦,好痛!!!”
祁野逸将自行车扶正,搬起后轮抬进院子,并没有立刻理她。
等把车稳稳放在一边支好后才徐徐晃到她面前,平静地伸出手,敲了敲她护着脑门的手背。
“半天没见倒是学会碰瓷了。”
“你倒是睁大眼睛看看,自己究竟哪里受伤了?”
祝芙被他这么一说,迟疑放下手臂。
哦,好像真的没撞上她呢。
她见自行车扭来扭去就要朝自己撞过来,以为一定会撞到自己,听到砰地一声下意识就喊出声。
祁野逸见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话到嘴边拐了个弯,他摸了摸眉毛,神情闪烁,语气轻得有些不自然:
“呃……白天的事,谢了。”
祝芙愣了一下,随即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哦了一声,猛地拍向自己脑门。
没待祁野逸反应过来,她忽然向前一步,横在他面前,拉住他手臂就要往前带。
祁野逸哪想到她会这样,完全没有设防,被她这么一拉,一个重心不稳下意识就向前倾。
于是被迫弯下腰,跟她视线齐平。
月季花的清香混着夜风灌进鼻腔,微弱灯光下,三角梅晃了晃。
俩人大眼对小眼地看了一会,祝芙突然伸出手臂,将自己的手掌覆了上去。
温热的手心传来柔软的触感,她手掌小小的,堪堪盖住他的前额。
祁野逸愣在原地。
连呼吸都卡住了。
掌心升腾的热一时间好像伸出无数根细小绒毛,灼热感化作触角,沿着毛管,电流般涌向后颈。
脸颊变得刺烫,就连虎口那圈红疹也愈发痒了起来。
祁野逸一时有些恍惚,大脑一瞬间空白。
结果下一秒,手掌落下,滑至中庭,又被人挑起下巴。
祝芙掌心贴在祁野逸额上,见他不再发烫,心里踏实了一半,目光下移,落在他骨骼分明的下巴。
她记得自己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好像也是突然过敏起了一脸疹子,还发了一夜高烧,当时妈妈也是这样,一会儿探探她的额头,一会儿又抬起她的下巴,反复检查了很多遍。
她没有对别人做过这种事情,却很高兴自己能够想起当时被妈妈照顾的场景。于是在祁野逸回来之前,她一面在脑海中仔细回想当时的各种细节,一面又想象着反复排练,生怕落下一点。
她想起祁野逸晕倒时的场景。
那时他大概已经意识模糊,靠在自己腿上,嘴里一直喃喃着什么。
祝芙不知道,原来他也有这样脆弱的一面。
她悄悄把耳朵贴过去,热气扑上来,让她觉得有点痒,但祁野逸大概已经烧糊涂了,一直重复着念着一句话。
她仔细听了一会,才发现原来他喊的是“妈妈”。
妈妈。
如果她能像妈妈当时照顾自己一样,关心他,是不是他心里会好受一点呢?
他当时看起来真的很难过。
祝芙将覆在祁野逸下巴上的手挪了挪,四指微拢,贴上他侧脸,又觉得不放心似的,另一只手也上阵,将他整张脸拢起来,确认疹子正消褪后,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祁野逸被她“捏”着脸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他终于意识到什么时,就看到祝芙眼睫弯弯,正露出一小排牙齿冲他甜笑。
“惬意,你好可爱哦。”她说。
祁野逸噎住,半句话梗在喉间滚了滚,终是咽下。
颈后灼热感更盛,连带着脊背也生出一层薄汗。
他不会又开始发烧了吧?
怎么一直出汗。
哼,就会弄些糖衣炮弹的把戏。
以为他会吃这一套吗?
祁野逸迅速拍掉她的手,起身就往客厅走。
或许是弯腰弯得有些久了,猛然直起身时突觉后腰一僵,竟险些踉跄。
祁野逸快步走到客厅,打开冰箱拿起一瓶冰水,刚想拧开,就被人跳着脚夺走了。
是的,跳了一下。
劲儿还用得挺巧,轻轻松松就从他手里掳走了。
祁野逸斜靠着冰箱门,目光沉沉,也不说话,那眼神好像在说:
你是兔子吗?
祝芙认真地读取了一下他的眼神,确认他好像并没有领情之后,小声咕哝着开口:“你都生病了……就不要喝凉水了。”
兔子耷拉着耳朵,语调下垂,明显是有些失落。
祁野逸盯着她看了几秒,轻叹一口气,突然上前一步,拍拍她脑袋。
“知道了。”
说完,就要往地下室走。
兔子耳朵重新支棱起来,祝芙跟上去,从客厅走到屋外,又穿过院子,最终停在楼梯口。
“你不去睡觉,跟着我做什么?”
他堵在门口,声音仍有些哑,掀起眼皮瞅她。
“呃……”祝芙绞起眉毛,小脸皱成一团。
这该怎么说呢?
其实她还想着另一件事。
“说。”
“你……”
她闭了下眼睛,铁了心打定主意似的——越过祁野逸,跑下了楼梯。
一次两次的,倒是愈发熟练起来了。
祁野逸摸摸鼻子,倒也没说什么,跟着下了楼梯。
祝芙倚在画室门口,垂头耷眼,看起来有些丧气,见祁野逸过来,身躯一震,很识趣地闪到一边。
祁野逸瞥她一眼,默默打开门。
身后没什么动静。
“你不进来?”
他一只脚迈进画室,见祝芙仍靠在墙边,于是露出半边脑袋,看向她。
话说出口,语调懒散,竟带了些笑意。
他不知道她这是又打什么主意,但很显然,她挺纠结。
他表示喜闻乐见。
“呜。”
祝芙看向他,突然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哼哼半天也没哼出个所以然。
祁野逸倒显得很有耐心,也不催她,只将门彻底推开,默默走了进去。
祝芙跟上去。
像个小尾巴。
祁野逸心里想笑,猜测着她到底什么时候会开口,结果下一秒就见祝芙径直跑到了鱼缸前。
很好,短时间内肯定想不起来了。
据他这几天观察来看,这姑娘脑子里顶多只能存一件事,再多了就得把前面的事清掉。
现在她被鱼缸吸引了,估计一时半会是想不起来别的了。
祝芙蹲在鱼缸前盯着缓缓游动的小鱼,没一会,开始神游天外。
她纠结的事儿其实很简单,只是因为心里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因此很难开口。
要不算了,改天她自己送过去好了,反正也是自己答应要打印了送过去的。
啊啊啊啊啊啊可是她不想再爬山了!
简直是太痛苦了,下山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仿佛安了两条假肢。
她思想斗争了一会,懒惰击败了脸面,终于转过身。
结果刚要开口,就看见祁野逸脱下了长袖。
“你你你——你在干嘛!”她迅速捂住眼睛,慌乱转回去。
“哦。”
祁野逸背对她,抓起椅背上的T恤,平静地套上,语气淡定得很:
“换衣服。”
“流氓!”
嗯?
流氓本人有点懵。
他环顾四周,最终目光落在祝芙身上,那意思好像在说,这是我的地盘唉。
呜,的确是这样没错啦……
“说吧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见她还捂着眼睛,祁野逸心情莫名变好,走到正中间,将画架拎至墙角。
屋子里有些闷,他抬手又将纱窗推开一半。
夜风混着花香吹进来。
祝芙眼睛转了转,望着他的背影,突发奇想。
只听她一字一顿,声音格外洪亮:
“我能加你微信吗?”
作者有话要说:祁野逸:加个微信这么紧张?
祝芙:那你给吗?
祁野逸:拒绝哈。
祝芙:???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