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Chapter20.

沃尔沃行走缓慢,从车窗向外眺望,除了弥天大雾看不清任何景致。周安辉勉强看到红色信号灯,踩下刹车,瞥一眼表盘上的时间。

七点十分,距离早自习还有二十分钟,不算晚。

接送孩子是他必行的家庭职责,也是生活的一部分。但周惜彤太喜欢赖床,动作又不利索,使这项工作每天都进行的水深火热。

他舒了口气,放松靠在座椅,通过后视镜去看坐在身后的周惜彤。

早上温度低,她穿着宽大的白色牛仔外套,黑色小脚裤,膝盖放着本充当摆设的单词书,正在小口吸允豆浆。平时她都要在车上放流行乐,一边听一边哼几句自娱自乐,今日却难得安静。

甚至安静过头,没有和他说一句话。

周安辉自诩是位注重孩子感受的开明家长,很少摆谱,与女儿亦父亦友,从未有过隔阂。因此他想了想,决定为昨晚的争吵做出解释。

“惜彤,昨晚的事爸爸很抱歉。人生气的时候就会失去理智,砸了家里的东西又对你和妈妈发脾气,确实是我不对。”

周惜彤闻声而望,父亲的愧疚让她有所动摇,但态度仍是生硬:“这话应该对着妈妈说,你需要道歉的人不是我。”

听到‘妈妈’这两个字,周安辉情绪不佳,连连摁着喇叭:“你妈妈不同意我去做副业。”

周安辉是事业单位中层,收入稳定,工作体面,完全没有再创业的必要。对于他的志向周惜彤闻所未闻,连忙问:“什么副业?”

“倒腾文玩。”怕她听不懂,周安辉又添一句,“比如盘核桃,加工紫檀佛珠之类的买卖。你爷爷早年就是做文玩起家,有不少旧友可以在业界帮衬。”

说到这才总算明白争吵的缘由,周惜彤轻轻叹口气:“妈妈也是担心你,担心这个家。”

周安辉嗤笑一声:“你妈妈只会担心,如果我副业失败会打破她的安逸生活。毕竟她在公司已然风生水起,看不上我这些小买卖。”

冯韵是设计公司的高管,在业界有响亮名声,工资也远比事业单位来的多。周惜彤知道这是爸爸的心病,她想说些宽慰话,但沃尔沃在学校北门停下,距离迟到也不剩几分钟,只能背包下车。

雾气还未散尽,校园像被浸在牛奶盒子里。

周惜彤一路小跑,看见教学楼外站着戴红袖章的值日生,正在检查出勤和着装。而阚恒就站在中间,个子高,尤其显眼。

她调转方向,刻意从后门溜进去。

没有什么原由,只是突然想起他贴近的手心。又潮又湿,如同连绵数天的坏天气,让人不喜欢也打不起兴趣。

周惜彤想了一会儿,把这种抵触归于节奏放快的不适应。

一定是这样。

铃声初响,班里掀起遭杂的背书声,等周惜彤把书包挂好,小组长回头呲呲两声,提醒她交作业。

周惜彤掏出凌晨三点才抄好的试卷,随意码齐,递到小组长手中。后者点点头,指着正在背出师表的陆泽明,欲言又止:“那个,能让你同桌交个作业吗。”

“你自己怎么不问。”

小组长比个杀头的动作:“我也要有和他说话的胆儿啊。”

周惜彤向左睨一眼,目光刚触到他消瘦的脸颊,陆泽明啪的合上语文课本,略略抬起眼睛,又冷漠垂落:“作业丢了。”

丢了是什么说法。小组长想追问,却被他不善的神情逼到无话可说,只好讪讪地笑了笑,把脑袋转回去背书。

周惜彤察觉到坐在身边的人情绪不对。

陆泽明向来是一池凉水,性子孤僻却没有攻击性。你不伸手招惹,他就自顾自站在那,不会上赶着冷你三分。但他今天的眼神,遇神杀神,像一截冰锥直直戳入人心,惹得她不敢多说一句话。

直到下午放学,周惜彤才看见他桌上破破烂烂的教材。封面黢黑,还被烟头戳出几个洞,翻一翻还有弥留的烧焦味。

恰好陆泽明从水房回来,她闻声而动:“你的课本...”

“你不需要问太多。”他神情阴郁,出声打断对方的询问。

莫名被凶了一顿,周惜彤吓了一跳,只当他心情不好不再追问。她垂下头,憋住满腔怒火,把课本试卷胡乱塞进书包,揣着桌子腿撒气。

身边乒乒乓乓的声音搅人心乱,陆泽明皱起眉,不耐烦地瞥她一眼,却被怔住。

本是一对儿活灵活现的漂亮眼睛,现在却打着颤,写满委屈,将有大片落泪的趋势。

其实,她只是好心。

身边的人通感不到他的复杂征程,站起身,把书包在肩膀背好。陆泽明启了启唇,犹豫几番,最终叫住她:“昨晚有个弟弟去家里小住,趁我睡着搞了一些幼稚把戏,把东西都烧了。”

这个人,即使是道歉都不可能打直球,要多讨厌就有多讨厌。周惜彤哦一声,挑着眉,模仿他的口吻:“不用告诉我,你的事我不需要知道太多。”

陆泽明被她一句话堵住,还没反应过来,她便怒气冲冲走出教室,连同在阳光下不断收缩的影子,一起消失在门框外。

当真生气了。

-

回到家父母仍在冷战。

周惜彤受不了明枪暗箭的紧张氛围,匆忙喝掉一碗米粥,揣几颗奇异果,飞快逃进卧室。

今天化学老师请假,难得没有理科作业,语文和历史又一贯是她洋洋自得的学科,写完试卷又背一篇英语课文也不过十点。

果皮下垫着两张餐巾纸,绿色汁液又稠又黏,渐渐印在桌角。周惜彤不去管它,盘腿坐在床尾,因不雅观的姿势,两条白皙的腿从睡裙探出,在昏黄的灯光下,被照成健康的颜色。

她手里捧着一本雪国,瞧上去认真,却完全附庸风雅。因为解锁屏幕的次数,远比落在书上要多。

周惜彤知道自己不过是在消耗时间,等待一个夜晚朋友的来电。她为这种想法感到不耻,毕竟几个小时前,他们刚在教室吵过架。

于是她找出许多理由:身为一个有原则的人,等到现在,完全不是出于想和他打电话的私心,只是想看看他会不会信守承诺。

昨晚,陆泽明对‘白天做同桌,晚上做朋友’的提案给足了充分解释。他说自己身为优等生,不想被占用每一分钟的学习时间,因此白天在学校莫谈学习以外的事,给他增加负担。夜晚十二点以后,作业写完了,书也背好了,则可以电话长谈,彼此解压,顺便还可以给她抄答案。

因此周惜彤可以发誓,她答应和陆泽明做夜晚朋友,只是受到答案的引诱,对他这个人绝无邪念。

绝无。

零点过去三分钟,手机在枕边轻轻震动。

周惜彤眼睛一亮,反手将雪国扔到桌上,捞起手机。刚要滑至接听键,又想起下午的不欢而散,想了想,把手机放在膝间,静静望着屏幕闪烁。

对方也耐心十足,不曾挂断。

直到铃声将在空气中消弭,她才电话接通,慵懒唤了声喂。

他兴致很好,不同白日的阴郁,轻轻笑了笑:“在做什么?”

跟不上他起伏的情绪,周惜彤捶着抱枕,从嗓子里勉强抠出一声:“睡觉。”

萦绕耳边的声线又闷又沉,有别昨晚脆生生的音色,显然不算开心。陆则名从仰躺改为正坐,将可乐放在桌上,出声逗她:“那爷在与谁打电话,梦游人?”

小姑娘回了两个字,无聊。

还真生气了。

想起她昨夜神气活现的样子,陆则名将腿横在玻璃茶几,用手抛着苹果,好奇地问:“谁能惹你不痛快。”

周惜彤活了十五年,第一次见贼喊捉贼的人。

“陆泽明你少跟我玩失忆梗。”她从床上坐起来,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增快速度,“你心情不好不与我说话,我能理解。但我好言关心,你反嘲我多管闲事,这算不算出口伤人。”

电话那端顿了顿,有些无奈:“白天的事我确实不清楚。况且我们昨夜已经说好,白天不提夜晚的交谈,夜晚不语白天的琐事。”

差劲的信号将声音放缓,又轻又沉,比床前灯还要柔和。

陆则名说:“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说话很冲,还有些烦,搞得爷心情也不太好。但我不缺时间,勉强可以陪你到困倦。睡一觉,自然什么都忘了。”

周惜彤愣神片刻:“你这是在变相道歉?”

陆则名飙出个脏字,唇线抿紧,不情不愿地说:“我不会为陆泽明的行为道歉,只是宽慰,懂不懂。”

装什么逼,他自己不就是陆泽明么。

周惜彤敷衍地说两声懂,随即问他:“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陆则名郑重其事地想了想:“看电影吧。”

凌晨十二点半,陆则名在电脑找到一部轻松电影。有关青春,当然也有关爱情。

一个反社交人格少女爱上一心想将自己杀死的反社会人格少年,却彼此治愈,成为人生解药的故事。

她插上耳机,用手机搜索影片的名字。

夜车从窗外飞过,电话两端同时扬起片头曲,随着剧情一起陷入长长的沉默,又一起笑出声。

“真的很好笑。”

“我觉得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