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的时候,宁絮是天子的新宠,李妃是天子身边的老人,一个是心头好,一个是旧情深,两边都是难以割舍的情分。
然而宁絮先生下了大皇子,自然也就彻底地压了李妃一头,成为了宁贵妃。
后来景玉的母亲之所以会卷进去,也是因为这两个势力极大的妃子斗争得愈发激烈。
宁贵妃旁的都好,偏生有一股傲气,不能容人,又与天子怄气,这才在自己有了大皇子与二皇子之后,令李妃也有机会有了三皇子与四皇子。
后来李妃肚皮争气,有了第五个皇子,这个时候宁贵妃终于就坐不住了,肯主动俯下身段与天子和解。
然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李妃的五皇子骤然夭折,为了补偿李妃,天子想要给她升一个位份,与宁贵妃平起平坐。
宁贵妃哪里能容忍这种事情,一口咬定是李妃为了位份自己残害自己孩子,与天子又闹得底朝天。
这中间天子心中各种憋闷,醉酒之后也不知是有意无意,拉了个无辜的宫人泄了一通火,这宫人就是景玉的母亲程氏。
自那日起,程氏拾着破碎的衣服回到了宁贵妃宫中,却也成了宁贵妃身边彻头彻尾的叛徒。
不仅宫人们瞧不起她,便是她的母亲苏嬷嬷也同样唾弃。
程氏虽然怯懦,但眼看着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起来,却因为怯懦反而不敢打杀肚子里的小生命。
再等到孩子出生以后,母性使然,让她更不愿有人去伤害景玉。
在饱受了无数压力之后,她既活不下去,又想自己死去必然能为孩子洗脱一些污名,便没多久横梁自尽。
然而孩子却没有如她想的那样过得更好。
在景玉五岁那年,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只是以为自己是个家境贫寒的孩子。
“你饿不饿?”
附近有个黑壮的男孩一边吃着自家母亲蒸的包子,一边问景玉。
景玉没有说话,肚子却咕咕得叫,叫得声音极大,可对面的男孩子就是要他开口说出来。
景玉舔了舔干涩的唇瓣,有些羞怯又有些迟疑,才发出了一个音节,男孩的母亲便探出头来一脸防备地将自己家孩子叫了回去。
景玉看着对方的母亲亲昵地擦了擦孩子唇边的食物残渣,心里颇有些迷茫。
天色渐晚的时候,景玉也慢吞吞地回到家里。
卓氏一看就他,便掐住他的肩膀语气极怒道:“你去了哪里?”
景玉漆黑的眸子里泛出害怕的情绪,声音呜呜咽咽得极为小声道:“母亲……我、我饿……”
除了旁人家井里给他舀过一口水喝,他已经两天没有进过一点食物了。
然而卓氏听了这话不仅没有半点动容,反而直接揪着小景玉的衣领将他揪进屋里去,从床头摸了把针出来在他手臂上重重地扎了几下,“饿?我瞧你饿得糊涂了是不是?”
景玉抬起细细的手臂抱住自己的头,慢慢将自己蜷缩起来,一边哭一边求饶,只说自己不饿了。
待卓氏发了心口那股子邪气之后,这才慢慢恢复了正常的神情。
她看见坐在地上的景玉一动也不动便轻轻踢了一脚。
卓氏打量着他衣袖下被掐得青紫却仍然透着白嫩的手臂,暗道虽不知是哪个权贵见不得光的孩子,可到底是被那个地方送出来的孩子。
即便他年岁还小,身上瘦可见骨,可他却仍然一身皮肉白嫩,与其他孩子一看便有着极大的差别。
卓氏想到自己的计划,心口的气不仅消了下去,对这娃娃又生出了旁的想法。
过了会儿景玉便听见卓氏软和下来的声音,与他说道:“怎么,母亲刚才那样对你,你怕了是不是?”
对方的手指才碰到他,他便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然而卓氏却一改方才恶劣的态度,将他抱在怀中哄了又哄。
景玉固然怕她,可这个世界上他唯一有的亲人只有眼前这个母亲。
虽然她经常会打他,但……也许她发完了脾气之后也会愿意像现在这样抱一抱他,让他不再那样得无助害怕。
“母亲……”
景玉哆嗦着嘴唇试探得喊了对方一声,结果换来了极温柔的一声回应。
“傻孩子,饿是一种病,是病就得治,母亲方才给你扎针也是为了给你治病明白吗?”
听了这话,她怀里的娃娃哆嗦的症状果真一点一点地缓解了下来。
景玉惊异不定地抬眸看了自己母亲一眼,即便心中仍然害怕无比,却还是忍不住去相信。
所以母亲并不讨厌他……只是、只是因为他生病了,想要治好他才用针扎他的?
到了天黑,卓氏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屋子穿着衣服,数着手里单薄的铜板啐那人一口道:“看把你穷的,不怪你连老婆孩子都养不活!”
那男人顿时嬉皮笑脸道:“这不都拿来养你这心肝儿了……”
“饭都吃不起了,你这点臭钱还是养你自己吧。”
那男人却又将她拦住好生哄了一番,好说歹说给她手里又添了个铜板。
“你那儿子生得就招人疼的模样,你叫他装作残废上街去乞讨,保管在我这里来钱更快。”
卓氏收了钱不屑道:“这还用你教嘛。”
然而对面的男人并不知晓,他只是想叫她的孩子扮成个残废,卓氏却觉得景玉只有成了真正的残废才能扮得更加逼真。
早上景玉被一股极为香甜的气息所诱醒。
他缓缓起身下地,手臂上昨日被扎到的地方刺痛至极,可他已经习惯了。
然而他出去却瞧见卓氏端来了一碗浓稠雪白的米粥。
“乖,吃了这碗粥,肚子里也就不难受了。”
卓氏的口吻甚至如同昨日对待孩子温柔的母亲一般,让景玉都隐隐生出做梦的错觉。
他拿起筷子时,却又迟疑地将碗推送到卓氏面前,颇是羞涩道:“母亲吃。”
卓氏笑说:“母亲吃过了不饿,你快趁热吃了吧。”
景玉肚子里咕鸣声愈发响亮,食物对他的诱惑极大,在母亲拒绝之后,他终究没忍住自己吃了。
待吃完了粥之后,卓氏便又细心地哄了他一会儿。
之后卓氏便按着自己原先的计划,骗着景玉去了柜子前,趁着他替她找东西的时候,重重地将柜子推倒。
景玉一双瘦弱的腿被倒下的柜子压中,是一种比针扎的一百倍疼法,疼得他整个人都晕了过去,然而在那之前,他却万分惊悚地看到柜子后的卓氏。
没几日,卓氏便编造出了一个极完美的谎言。
她告诉景玉,为了给他看腿,已经欠下了不少债务,便要景玉去街上乞讨。
景玉在天不亮的时候被她带到街上,卓氏便在他面前放了个缺口的瓷碗,便要离开。
“母亲……”
景玉拽住她的裙摆,黑眸里惊惧得莹出泪光。
“母亲也要去赚钱给你治病,你今日多要一些钱,母亲兴许还能要你,要不然……母亲也要不起你了。”
卓氏丢下这话便扯出自己的裙摆,转身离开。
景玉便抱着那只乞讨的碗,害怕地缩在墙角。
远远的地方,有其他零散地乞丐朝他看来,他却不停地抚着衣角上的褶皱。
即便衣服搓洗得发白,景玉也是最爱干净的孩子,母亲喜欢爱干净的孩子……
云嫣看到这几幕时,初时都还有些茫然。
她只记得自己同景玉过了漫长的一辈子,即便两个人偶尔也还有着些冲突与矛盾,但最终双方总有一人会先服软与之和好。
就这样过了一辈子,也是极圆满的事情,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便像是魂不附体一般,身体在哪里还不知晓,但魂魄却跟着一阵妖风到处走,最终停留在了这个小乞丐的跟前。
他的名字也叫景玉……
云嫣慢慢地跟着他,看着他幼年发生的每一件事情,却很难同她家里那位夫君对得上号。
眼前这个又软又萌,黑色大眼睛盈满水雾的小可怜哪里会是她家里那个比她都要坏的陛下?
他真的很好骗,好骗到云嫣都想上去骗一骗他,可惜她碰不着他,也不能叫他看到自己。
云嫣后来又看着他被接进宫去,看着景荣和景绰做出好哥哥的模样,骗着因为腿疾而自卑的软萌小娃娃吃了一碗泥巴,又看着小娃娃找到了自己的外祖母却被人推开。
看着他那双向往亲情的眼睛一点一点地冷却,而照顾他的宫人却在不断地苛待他。
早些时候,在景玉身边尚且还有两个宫婢伺候着他,一个叫石榴,一个叫翠蕊。
石榴虽中规中矩,可到底对小皇子有些怜爱,而翠蕊则整日里想着如何离开这个没有前途的地方。
年幼的六皇子稍稍经历了些人心险恶,对着难得对自己好的石榴姐姐,便更加得依赖几分。
云嫣打量着那石榴,却觉得没这么简单。
果不其然,过了几日,景玉便被好心的石榴骗到了枯井里,边上年岁同样不大的三皇子抚掌大笑,还要赏赐石榴,亏得她聪明才叫他们完成了这场恶作剧。
石榴露出谄媚的笑容向三皇子讨好着,便随着对方离开。
景玉蜷在枯井底下一动也不动,他将脑袋埋在腿上,叫人也看不出来他的表情。
这个时候,他的性情便慢慢地与成年后的景玉有些像了。
他遇到事情不再害怕哭泣,而是渐渐地将所有情绪都收敛在心底,小嘴也紧紧地抿着,黑浓的眸子里也只有不经意间才流露出一丝惧怕的情绪。
他到底还是个孩子。
云嫣就像个女鬼一样坐在井边晃荡着小腿,低头看了他一会儿,朝他吹了口气。
结果没想到这时候就真的刮了阵妖风进去,吹得小娃娃瑟瑟发抖。
云嫣帮不上忙,只能做些雪上加霜的事情。
她这会儿眼皮子越来越沉,极想找张床去睡觉,可她的夫君还在井底下,她着实不愿走开……
云嫣迷迷糊糊地就失去了意识。
等她再醒来时,已经是半夜的时候了。
云嫣发觉自己的身体沉重充实了许多,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地起身去照了照镜子,发觉镜子里的脸是翠蕊的那张脸。
云嫣朦朦胧胧地似乎有些明白过来了。
这大概就是鬼上身吧?
云嫣走到外面,这个时候月亮又明又亮。
这后宫后来曾是云嫣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她想不熟悉都难。
所以云嫣很快便找到了那口枯井。
井底下有个极小的阴影,云嫣叫了一声,那团阴影颤抖了几下,便又停了下来。
“殿下……”
上面是翠蕊的声音。
“抓住绳子,我来救殿下上来。”
景玉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看去,面前果真有一根绳子垂了下来。
他迟疑了一瞬,却还是抓住了绳子的另一端。
过了一会儿,他便从井里出来,而边上的翠蕊却直直地望着他,目光与往日里都稍有些不同。
翠蕊是个刻薄不耐的脾气,可今晚上她的神情却极难形容。
她看着景玉就像是看着一件自己私有的物品……可从单纯的景玉角度看去,她的目光里像是充斥着贪婪而喜欢的目光,像是一个打算要将他吃掉的妖怪。
夜里黑漆漆的,又遇着这么一件反常的事情,景玉已经极努力地保持着镇定,声音却还是止不住地打颤。
“你别……别吃我。”
小娃娃眼角的泪珠还坚强地挂在睫毛上没有坠下。
云嫣瞥见他小拳头紧紧地握起来,却像两只白嫩嫩的小馒头一样可爱。
她俯下身去朝他靠近几分,瞧见他那张粉嫩粉嫩的面孔,轻声说道:“吃你做什么,我就是……想亲亲你。”
景玉听到这句话像是听到了比吃人更恐怖的话一般,脸色微微发白,小脚登登登连退几步,哭着喊道:“我、我不要……”
然后便呜呜呜地跑了回去。
云嫣在他身后忍不住轻笑出声。
她越瞧他越是喜欢,可却不知道他回去之后,做了一宿的噩梦。
梦里有个大嘴巴的妖怪桀桀怪笑,追着要亲亲景玉漂亮的眼睛和脸蛋,吓得景玉在梦里落荒而逃了一整晚。
早上醒来的时候,景玉发觉自己睡在自己屋里,而自己被人从井里救上来的事情竟然全都不是梦。
他自己穿好衣裳,膝盖还因为夜里冻着而隐隐作痛。
再过一会儿景玉就该同其他皇子一起去上课。
即便他一直都被人欺负,可他也想多认识一些字。
那样日后若是自己离开了皇宫,至少也能做个教书先生自己养活自己。
年幼的小皇子当日想到这点便像是找到了自己日后谋生的方向,并没有太大的野心。
然而他正准备慢慢顺着床沿滑下榻时,便听见外边有脚步声接近。
景玉一想到昨儿晚上可怕的情景,便又下意识地缩了回去,假装自己还没睡醒。
对方来到了床前见他没有醒来也并不唤醒,反而自顾自地卷起他的裤脚,倒了些奇怪的药油搓揉着他的膝盖。
不一会儿景玉便发觉原先还作痛的膝盖便热乎许多。
他偷摸地睁开眼睛,果真瞧见了翠蕊那张熟悉的脸,然而对方替他揉完了腿反而却俯下身去在他腿上用力亲了一口,吓得景玉惶恐地去推她的脑袋。
“不……不要……”
膝盖原本已经热乎乎的,却瞬间因为她亲的那一口变得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