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时候,启国先行选出了一位公主,送来景国和亲。
这是两国之间数年来的惯例。
此番启国陪嫁而来的嫁妆颇是丰盛,拿出了十足的诚意。
景国天子见启国公主天真活泼兼有霞明玉映之貌,心中甚喜,便允诺她在夜宴上自行择一位皇子为夫。
此言一出,四下皆蠢蠢欲动。
景国储君之位悬而未定,谁能娶那启国公主,之后必然能犹如锦上添花、烈火烹油一般,更得裨益。
于是在夜宴之前,几位皇子都拿出了浑身解数,想要博得启国公主青睐。
翌日天气晴好,四皇子途中猎了个肥兔子想要送给同行的启国公主做宠物,却没想到启国公主眼眸含春,神情向往,对那肥兔皮下的嫩肉更是垂涎三尺。
云嫣细声细语道:“与其带回去吃,不如当场就将它扒皮烤食了才好……”
景荣愣了愣,心想自己要送给对方做宠不是做菜。
他想矫正,却被三皇子景绰打断:“此主意极好,正好我也累了,咱们就原地歇会儿。”
景荣没了话,待众人原地歇脚时,他便发狠似的将那兔子的小命终结。
偏他娇生惯养,亦是没有烤过兔子,硬着头皮烤了半晌,再把兔肉献宝似的拿给云嫣,云嫣却只闻了闻味儿,竟有些嫌弃。
这时一旁的景绰又拿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熏肉与鲜果,竟一下子便将那焦黑腥咸的烤兔给比了下去。
景荣后知后觉,这才发觉自己入了三皇兄的圈套里,顿时阴沉了脸。
途中,景绰笑说,“你瞧他黑着脸的模样像不像咱们方才山里瞧见的野猪?”
云嫣打量了一眼,缓缓点头,“果真有些像呢。”
景荣行在前处,留个耳朵偷听他二人这对话,顿时自尊心大伤,咬牙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景绰一眼,随即绝尘而去。
景绰拍了拍袖口呛到的灰尘,又轻轻一笑,看向云嫣。
小公主娇容嫣美,唇角笑容清甜,丝毫不觉有何不妥,“男子又怎好如此软懦,他听了不高兴,下马来打一架就是了,这般使性子离开,着实不叫人欣赏。”
景绰唇角更翘:“倘若是我,必然会在公主面前认真与对方较量一番,夺回自己应有的颜面。”
云嫣妙目微转,眼中宛若漾过柔柔涟漪,温声道:“三殿下果真是男儿本色,倒是不知你和四殿下谁的武力更高一筹?”
景绰若有所思,心道这小公主果真是单纯青涩,这点小心机虽有挑拨之嫌,却也充满了可爱的心思,浅显的叫人一眼便能看透,丝毫没有任何威胁。
他眯了眯长眸,笑说:“若有机会,必然会让公主亲眼所见。”
话中势在必得的意味着实浓重。
云嫣莞尔一笑,随即甩出马鞭,亦是冲了出去。
景绰在原地观望了一眼,瞧见云嫣衣袂飘起,宛若风中一抹粉色灿烂云雾,卷起轻软的花瓣,竟还余下几分清香。
他舔了舔干燥的唇,心中竟隐隐有了几分期待。
回了宫中,浅草忙接了云嫣下马,就差尖叫出声。
“姑奶奶,你说好今日陪景婳公主赏花的呢!”
云嫣道:“可不是么,偏偏两位皇子约我在前。”
浅草脸色顿时一僵,“所以,公主昨儿是故意让奴婢应下的?”
云嫣听得这话,仍是笑意盈盈,唇角梨涡若隐若现,“得罪景婳公主的事儿我怎做得出呢,倒是你,这样揣测主子的心意,莫不怕伤了主子的心?”
浅草半张着唇,听她这狡辩的词儿愣是接不住话。
那景婳公主不知出于何故本就很不喜欢云嫣,这些时日她难得想要与云嫣交好关系,现下却又被云嫣给搞砸。
浅草夹着眉头思来想去,都觉云嫣不可能不是故意……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脑中只余下一个念头,便是盼着夜宴之日快快到来。
她希望云嫣在把整个皇宫里的人都得罪之前,早日完婚。
这厢景婳至蜜园翠微亭中,片刻便有个宫婢悄摸过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景婳听罢,柳眉竖起,抬手便掀了桌上茶果。
“她好大的架子,即便我没有个好出生,我也是景国唯一的公主,难不成她便要比我金贵三分?”
惜露见状,忙拿来帕子端起景婳的手指给她细细擦了干净。
景婳甩开她,又说:“不过是长了张狐媚的脸,如今我放下身段来奉承她,她反而给脸不要脸了!”
惜露一向明白她的心意,当初景婳那位出生卑微的母妃便是被个狐媚女人给陷害,随即打入了冷宫,景婳从小到大都讨厌姿容艳丽的女子,如今那位启国公主又这样不识好歹,无疑是让她记恨上了。
“公主不必放在心上,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奴婢。”惜露说道。
景婳扫了她一眼,脸色才逐渐缓了几分。
这头得罪了景婳,云嫣却好似个没心没肺的。
浅草催着她去蜜园,到那地时,景婳等人早就回了。
“怎么办,公主要不备份礼到景婳公主那儿赔个不是?”
云嫣难得看着她的脸色说话,“你莫要气,我都听你的。”
都听她的?
浅草见对方无辜的神态,反而哑然。
她比谁都清楚,云嫣的十句话里,往往有九句半是假话,剩下那半句“饿了”“渴了”“困了”多半才是真的。
可当日云嫣确实小嘴抹蜜一般,哄得景国国君与太后笑得合不拢嘴,那讨人喜欢的乖软模样真真像是块融化在心口的糖糕。
浅草微微失神,却见这小姑奶奶又随手祸害了一朵小花,簪入了鬓角。
云嫣颇是欢喜地转身去问浅草:“你瞧我这般美不美?”
浅草麻木地点了点头,心说她这幅不搞事情不罢休的德行,就算是美得天上有地上无,她也就只能靠张脸骗人了。
翌日一早,云嫣去刘太后的栖宁宫中,发觉景婳也同在。
刘太后向来端肃,虽不需要皇孙们日日请安,但景婳每每过来,也都要站着听一顿训。
偏今日见到云嫣时,刘太后那张严肃的脸便立马破冰,笑着将云嫣叫到跟前。
云嫣坐到她身边去,她不仅不觉不喜,反而待云嫣极是不同。
“宫里人这几日伺候得你可还习惯?”
云嫣纤指轻轻按在心口,若有所思道:“与我在启国时都一样,他们不敢怠慢,待我更是处处尊敬,只是这几日总觉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刘太后闻言关心道:“怎会如此?”
云嫣认真地想了想,说:“我原本也不清楚,不过今日过来给您请安,一瞧见您时,心里空落落的地方便立马消失了。”
刘太后先是一愣,随即便笑出声来。
“你这孩子连哀家都敢戏弄……”
云嫣甚是不见外地靠在她怀里去,活像一对亲祖孙俩。
一旁景婳冷眼注视,手里的帕子却几乎扭成了麻花。
出了栖宁宫去,外头日光灿然明媚,偏偏没叫云嫣瞧见浅草。
云嫣往外走去没有多远,路上便来了个小太监拦了她的去路。
“公主,二皇子殿下派奴才来请您过去一趟。”
云嫣杏眸微睁,神情颇有些惊喜。
她露出几分腼腆,轻声问道:“果真是二皇子想要见我么?”
小公主生得玉人一般,羞赧起来便宛若含露白荷,花尖儿微粉,露珠儿颤颤,莹柔清妩的模样颇有些叫人挪不开眼。
小太监掐了掐掌心没敢多看,到底是干惯了坏事,仍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公主随奴才这边走。”
云嫣立马便将浅草给撂到了脑后,跟着那小太监一路走去。
路越走越偏的时候,小太监生怕云嫣生出疑心,待他回头看去,却发觉这小公主却满是欢喜,还没有丝毫察觉。
小太监心说她到底还是年纪不大过于单纯,又疑心这几个皇子里头,她是相中二皇子了。
他一边想,一边加快了脚步,料准身娇体软的云嫣跟不上来,三两步便消失在了拐角的地方。
云嫣见他走得飞快,脚步难免就慢了下来。
待她垂眸瞧见地上一个不甚明显的陷阱时,她又挪开了目光,若有所思。
过了片刻,小太监听到动静从拐角后探头看了一眼,发觉先前布置好的陷阱塌了下去,这才悄然离开。
外头日光格外刺目。
云嫣坐在坑底等了片刻,颇觉无趣。
又过了片刻仿佛有人路过。
“殿下,太后必然不肯见您,不如……不如您等奴婢去过再做决定……”
两人脚步停下,一会儿说话的女子便匆匆离开。
云嫣颓下小脸,求助道:“救命……”
那脚步微止。
“有没有人可以来救救我……”
陷阱里求助的声音透出少许的颤意,嘤软的语气,足以让人想象出孤弱可怜的少女泪珠盈睫的模样。
结果那脚步不仅没有朝那陷阱走去,反而往其他方向去了。
云嫣似含了幽怨,小声道:“你若是不来救我,兴许我还是会去告状……”
她记性好得很,听那宫人的声音便猜到是哪个了。
脚步声果然又是一顿。
过了片刻,一张苍白俊雅的面庞出现在陷阱上方。
除了那位破落的六皇子还会有谁?
云嫣眨了眨眼,莹莹的泪珠子便似珍珠断线般簌然落下。
“殿下……”云嫣做出强颜欢笑的模样,唯恐被他抛弃。
景玉垂眸扫了她一眼,才缓声道:“我去叫人来。”
他并没有她想的那样小心眼,只是也并不想与她有什么交集。
云嫣似乎也料到自己身处弱势的处境,语气更是小心翼翼,“我着实害怕得很,你拉我一把行吗?”
景玉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并未应她。
云嫣抹了泪珠,小脸苍白道:“拉我一把……我就能上去了,殿下……”
她说罢便也不顾泥巴弄脏她的衣裳,白洁的手指抠进泥块里,愣是撑起了身子另一只手朝景玉伸去。
原就矜贵的公主满脸泪痕,咬着唇瓣哀求着来人,身上沾染上了泥灰不仅没有叫人觉得邋遢,反而无端更令人怜惜。
景玉眉头微蹙,而后却缓缓蹲下身去,将手递给了对方。
云嫣抓紧了他,偏巧脚下的石块在这等紧要关头被用力蹬落,她没了支撑,愣是将外边的人也给拽了下来。
即便男女之间生来于体力之间便有着巨大差异,可堕落本身便是件轻易的事情。
景玉原也不觉拉她上来有多困难。
只是方才她滑倒的瞬间着实是过于巧合,就像是经过精心的算计一般,掐准了时机,令人毫无防备。
景玉膝处本就不妥,他此刻坐倚在陷阱底下,单腿微曲,颇是隐忍。
云嫣脸上貌似惭愧,嘀咕几句,不知说了什么。
见对方毫无反应,云嫣迟疑地戳了戳他僵硬的膝盖,见对方痛得微微颤抖,她这才打住。
“我属实是无心之失……”
这话略有些耳熟,仿佛并不是她头一次的无心之失了。
她自己未说完也觉得这话像是嘲讽一般,到底还是有些不大好意思讲下去。
她想了片刻,又换了更为轻软的语气说:“我虽是公主,但从前也给人揉过腿,如今你因我受伤,我正该为你出些力气……”
她说完问也不问对方的意见,便废了好大的力气将他的腿抱到怀中。
景玉额角沁出冷汗,疼得几欲昏阙,落在身侧手指颇是隐忍地攥着石子,忍着没丢到云嫣脑袋上,便只能划破自己的掌心。
云嫣在他腿上寻摸了几处揉按会儿,发觉他腿上冰凉得很,对这样的症状似有些了然,竟毫无忌讳地抱在柔软的怀里,用自身的温暖去捂热。
待景玉缓了过来,膝处的疼痛竟真的减缓许多。
云嫣见他终于睁开眼睛,才慢吞吞地放下他的腿,而后似有些难堪地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你还会不会觉得我很坏?”
她这话问得有些可怜,景玉却没能抬眼看她一眼。
她话音刚落,外边便传来了陌生的声音。
“殿下……”
景玉未答,便有人蓦地捂住了他的嘴。
云嫣紧张地贴在他的脸旁,怯声道:“你别发出声音好吗?”
也不需要景玉答应,对方仅唤了一声,便匆匆跑去了别的地方。
云嫣听得外边再无动静,这才缓缓松开了手。
她脸颊微热,低声解释道:“方才那人的声音听着有些像推我下来的坏人……”
景玉轻轻点了点头,也算是给了她回应。
二人一时无言相对。
云嫣咬了咬唇,“我生来便不是什么精明人儿,有些话总会不过脑子就说出去,待后来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却已经迟了,我那日也不是真的想要害你罚跪。”
“父皇叫我来启国和亲,我也在努力改去任性的坏毛病,今日旁人专程给我设了个陷阱,我才知晓我改得还不够好……”
她低着头,瞧见自己白嫩的指缝里全是污泥。
“我如今也知错了,可却不知要与谁赔不是去……”
她被害得这般狼狈可怜,心里却还想着要与那陷害她的人道歉,当下简直比池塘里的白莲还要白上三分。
景玉蹙了蹙眉心,不知是心生不忍还是嫌聒噪,缓缓启唇道:“公主生来便是娇生惯养,不必如此。”
云嫣却有些错愕的抬起头,露出那张纵横着泥水的大花脸,小声说道:“我是认真的,只要……旁人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景玉不擅劝慰,只好淡声道:“倘若能改,固然是好。”
云嫣眨了眨眼,总算又恢复安静。
只是也不知过去多久,景玉肩头微沉。
小公主没再吱声,却小脸发白地靠在他的肩上。
眼下看来,他的肩上的确是唯一干净能够倚靠的地方,她毕竟身娇肉贵,会不会吓出毛病来都是说不准的事情……
就在景玉以为她晕过去的时候,又听见她呓语般的话。
“如今看来,你分明是个心地极好的人,陛下却将你藏着掖着……”
她的声音愈发微弱,像是随时都要晕倒过去一般。
“我有幸还是遇见了殿下,可见我的运气也不算太坏了……”
因她挨着他耳边的缘故,是以她的每一个字景玉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他身上僵硬得很,显然从未被女子这样碰过。
云嫣撑开眼皮看了他耳朵一眼,见他白皙的耳根染上几分淡粉,疲惫之余顿时倍感欣慰。
从前便听闻那些性情内向的男子往往都不擅常表达自己的情绪。
而他们唯一羞涩的方式便是掩盖不住的地方。
比起别人嘴里说出的话,云嫣自然更相信人类身体本能做出的反应。